“这是你特意为宴请那程娘子做的?”
皇帝看着晋安郡王推过来的食盒中的几个点心果子笑问道。
“不是,特意给程娘子做的已经吃完了,这个是特意为陛下娘娘们做的,而且还得了程娘子的指点做了添减配料,陛下您尝尝。”晋安郡王笑道。
皇帝哈哈笑了,看着那边试食的太监吃过,才伸手拿起筷子捡了一块放进嘴里。
“不错。”他称赞道。
“那儿臣告退了。”晋安郡王笑着施礼说道。
“出去好几天了第一次来,多坐会儿。”皇帝说道。
“庆王在家里儿臣不放心。”晋安郡王笑道。
皇帝点点头。
“那程娘子怎么说?”他问道。
“陛下,儿臣请程娘子不是为了庆王看病。”晋安郡王说道,又跪坐下来,似乎有些踌躇。
皇帝看着他嘴边浮现一丝笑。
“那是为了什么?”他问道。
“儿臣自幼生长宫中,宫里的弟弟妹妹们又都比儿臣小,认识同龄的人很少…”晋安郡王想了想说道,“当初带着庆王奔波到江州去请她看病,不瞒陛下说,她的态度很干脆也很无情….说的话真的很难听….”
皇帝微微一笑,虽然当时具体的情况他不知道,但自己亲身感触这娘子倔强生硬,想来说的话也不会好听。
“当时儿臣几乎气炸了,恨不得让人当场砍杀了她,也撂下狠话。”晋安郡王说道,“后来想了想,这到底是迁怒了,所以心里一直有些歉意。”
“歉意吗?”皇帝笑问道。
“…是啊,儿臣觉得她这人挺实在的,是什么就是什么,儿臣当时威胁她,她也没什么,现如今道歉,她依旧没什么….就觉得,嗯,这个人很…很…”晋安郡王一面说一面似乎不知道怎么说。
皇帝看着他笑意更浓。
“很赤诚?”他接过话替他说道。
晋安郡王忙一拍手。
“对,对,就是陛下这个意思。”他说道。
皇帝再次笑了。
“你个鬼东西,怎么成了朕的意思了。”他笑道,一面又笑眯眯看着晋安郡王,“你觉得这个人不错?”
晋安郡王点点头。
“挺不错的,很简单,很容易相处。”他说道,“就好像跟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似的,有时候挺可笑,有时候也挺可恨的。”
“女孩子。”皇帝笑着补充一句。
“女孩子吗?儿臣倒没注意,女孩子都这样吗?儿臣见过的姐妹们可没这样的。”晋安郡王笑问道,“儿臣倒觉得她和六哥儿差不多。”
皇帝笑了点点头。
“是啊,差不多。”他带着几分感叹说道,“一个以前痴傻,一个现在痴傻…”
最后这句话他自言自语说出,几不可闻,说罢又用筷子捡了一块点心吃了。
“陛下少吃些。”晋安郡王说道,“甜腻腻的看积食。”
皇帝笑着放下筷子。
“儿臣真告退了。”晋安郡王说道,一面冲皇帝挤挤眼,叩头施礼。
时近傍晚,殿内光线昏暗,皇帝看着晋安郡王慢慢的退出殿内,视线一时竟有些舍不得收回来,愣了一刻才垂下头,看到摆在面前的食盒,便伸手又拿起筷子。
“陛下。”一个内侍忙站过来,“殿下不是说了,您可不能再吃了。”
“你们倒听他的话。”皇帝说道。
这话说的有些吓人,但这内侍并没有害怕。
“奴婢们可不是听郡王的,奴婢听陛下的。”他笑嘻嘻说道,没有迟疑的端走了食盒,“陛下,您可别怪郡王没有多陪你坐坐,庆王是个借口,他如今是宗室了,随意进宫是要被御史弹劾的,跟在宫里不一样了。”
“这才当了几天宗室,就要被弹劾了?”皇帝笑道,不以为然。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内侍的声音。
“陛下,贵妃娘娘来了。”
皇帝抬抬手,门边的内侍忙拉开门,贵妃笑吟吟的走进来。
“哎,郡王走了啊?”她有些惊讶说道。
皇帝点点头。
“怎么这快走了?臣妾还想一起去太后和皇后那里呢。”贵妃笑吟吟说道,“如今不比以前了,好容易来一趟,怎么不多等些时候。”
她的话没说完,皇帝就站起来了。
“怎么就不如以前了?玮郎他进宫来又怎么不容易了?”他慢慢说道。
贵妃没想到皇帝竟然要翻脸,一时有些怔怔。
“不,不是,陛下,臣妾,臣妾只是感叹….”她忙说道。
“感叹他是宗室了,再像以前那样进宫就要被人弹劾了是不是?”皇帝打断她冷冷说道,“朕倒要等着看是谁有这个胆子!”
说罢拂袖而去。
贵妃娘娘又羞又气,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最终掩面而去。
“我进宫三十年了,陛下都没有跟我红过脸。”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陛下这样说我…”
“…最冤枉的是我明明什么都没说…..”
“…我还是死了算了…”
贵妃宫中,门外的宫女内侍都垂头,不敢向内多看一眼,只听得内里不断的哭声。
“这本就是娘娘的错。”高凌波说道。
“怎么是我的错。”
贵妃从榻上坐起来喊道。
“我说什么了?我是好心去看看他,谢谢他,谁知道他在那里先下了绊子!”
“娘娘。”高凌波皱眉说道,“不是别人太下作,而是我们不够聪明。”
“你这话什么意思?”贵妃气的喝道,“我就知道那小子不怀好心,在宫里甜言蜜语的在皇帝面前给平王下绊子,如今出了宫,不知收敛,还变本加厉了!”
高凌波摇摇头。
“娘娘,您要看大,不要抓小。”他说道,“如今庆王也好,晋安郡王也好,包括那个程娘子,都是小小不言的事。”
“怎么会?这是小事,那什么是大事?”贵妃急道,“庆王要是被治好呢?”
“治好了,又如何?”高凌波说道,“一来平王年长,二来治好了庆王也是痴傻过的,这几年平王就是被当做储君教养,娘娘难道觉得谁会放着一个年长的已经开始参与朝政的细心教养的平王不选,而是选一个痴傻三年的庆王?三年啊,娘娘!”
但,要是万一那个被当做储君培养的皇子品行不德呢?
贵妃放在膝头上的手攥起来。
高凌波看着她的手,垂下视线。
“娘娘,想得太多了。”他说道,“臣以前就说过,一个曾经痴傻小儿说的话,也有人会信吗?”
那倒也是,贵妃松口气。
“现如今最要紧的是让平王稳稳的,不求他学问多好,只要他品行端正就足够了。”高凌波说道,“至于郡王,他越好,就越不好,一个宗室,如此耀眼,不一定是什么好事啊。”
贵妃这才长长的出口气,但想起这件事又抬手拭泪。
“那如今我怎么办?陛下疑心我,又甩了我的脸,我没法见人了。”她哭道。
“娘娘什么都不用做,该如何还如何。”高凌波说道,“记住,你如果不在意,别人也就不在意,你如果越在意,别人就越在意。”
他说罢忙起身。
“娘娘日后不可再鲁莽这么晚让人叫臣来。”
贵妃本来要感谢两句闻言又哼声坐回去。
“你又做不得相公,不用学陈绍夜不入宫。”她说道。
高凌波闻言一笑。
“但娘娘到底不是皇后,臣不得不谨慎。”他说道。
将来平王登基,皇后为太后,名正言顺,可训斥天子也可以处罚后宫,贵妃就算是天子的生母,真遇到事,朝臣也不会站在她这一边。
所以她离不开一个能帮她稳固地位,不至于被人轻易算计去的朝臣。
就算那时候高凌波不在朝中,他积蓄培养下来的势力也能做到这一点。
贵妃心里自然清楚,她哼了声摆摆手。
高凌波疾步出去了。
日落日升,新的一天又来到了。
“十三,十三。”
屋内传来唤声,站在廊下看笼中鸟的秦十三郎忙应声,看过来。
见屋中父母兄弟姐妹们已经就坐。
“来了来了。”他忙走进来,撩衣在自己的几案前跪坐下,看着其上比往日要丰盛些的饭菜。
“多谢父亲母亲。”他施礼说道。
屋中的气氛欢悦起来。
“恭祝我们秦弧又长一岁。”秦侍讲笑道。
兄弟姐妹们也纷纷端起酒碗,秦十三郎笑着还礼,大家同饮。
因为年纪小,做不得寿,比日常饭食稍丰盛一些就足矣,很快就吃完了散开了。
秦十三郎又接收了兄弟姐妹们送来的礼物,搬回自己的屋子里,里面已经堆了一堆了。
小厮站在一旁念叨这是谁送的这是谁送的。
“周六儿送的什么?”秦十三郎直接问道,“不会还没到吧?”
“到了,今日一大早才到。”小厮笑道,一面从其中搬出一个大大的礼盒。
秦十三郎露出笑,今日送到可见是掐着点算好的。
他伸手打开盒子,见其中不过是一把粗糙的短刀。
“也不知道又是从哪个倒霉鬼手里夺来的。”他笑道,一面饶有兴趣的把玩。
“可不如公子你当初送他的那把。”一个小厮说道。
“你懂什么,公子稀罕好赖吗?最主要是心意。”另一个小厮摇头晃脑说道。
秦十三郎哈哈笑了,将刀子扔给小厮。
“挂书房里。”他说道。
小厮应声去了。
秦十三郎又转过身走了几步,看着一旁的礼盒。
“那程娘子的呢?”他问道。
“也送来了。”一个小厮说道,忙去礼盒这边找。
秦十三郎松口气。
“怎么不单独放着。”他说道,看着两个小厮在其中翻找。
“找到了!”
一个小厮拿出一个物高兴的喊道,看着其上的字帖。
看到小厮手里拿出的东西,秦十三郎知道为什么会没一下子就拿出来。
送来的贺礼只有三部分,一类是笔墨纸砚,一类是玉佩吊坠香囊,再一类就是如同周六郎那样稀奇古怪的。
而小厮此时手里拿着的是从那一堆笔墨纸砚中翻出来的,中规中矩淹没其中。
秦十三郎伸手接过,这是一方砚台,京中名品,价值不菲,丝毫不逊以其他人送的那些砚台。
秦十三郎笑了,握着的礼盒的手渐渐的用力攥紧。
“这一定是半芹大掌柜亲自买的。”他说道,“半芹大掌柜挑礼物很讲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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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京城,天气已经阴寒。
一大早阴云遍布,风吹得街上的行人走路都缩头收肩匆匆。
临近城门的一处宅院前一辆马车停下来,打断了正站在角门前说话的两个女子。
“半芹。”婢女看到了含笑招手。
从一辆马车上下来穿着锦绣的丫头抬手戴上兜帽,亦是展开笑颜。
看到她过来,站在婢女一旁的小丫头顿时转身就走了。
“哎,我还没说完呢。”婢女有些惊讶说道,看那小丫头的背影,一面继续说道,“有事去店里找我,别来家里了。”
那小丫头低着头不知道听到没听到,脚步匆匆的转过弯不见了。
“新买的丫头吗?我吓到她了吗?怎么跑了?”丫头走过来笑道,看着那不见影子的小丫头。
“是啊,你这张家厨子名头太大了,很吓人的。”婢女笑道,一面挽住她的手,“不是新买的丫头,是来找四郎君的,还是你们江州人。”
“是我们江州人?”丫头很惊讶,“谁啊?”
“说起来名头也很大。”婢女笑道,“京中花魁朱小娘子的侍女。”
丫头面色顿时沉下来。
“姐姐,可不敢胡闹的,四郎君怎么能与妓人交游?”她说道。
“做了张家的丫头也道学了。”婢女笑道。
“姐姐,这要是传出去对四郎君可不好。”丫头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我知道,四郎君与朱小娘子没有交游,这个小丫头来的也不多,是个被拐卖的江州小丫头,两年前巧与四郎君相识,日常并无来往的,今次得知四郎君进京了,便来见一次罢了。”婢女说道。
丫头神情稍微放松,又看了眼那小丫头离开的方向。
“我怎么觉得她见了我害怕跑了?”她说道。
“所以说是被你吓的嘛。”婢女说道,一面拉她进门,丢开这个话题,“你今日怎么得闲过来了?”
“还不是因为京里突然冒出一群半芹,我这个张半芹都没用了。”丫头哼声说道,“闲的连赏钱都得不到了,只能来你这里混饭吃。”
婢女咯咯笑的前扶后仰,拉着她进去了。
门内笑声犹未绝。
巷子那边的墙边,春灵此时才小心的探头看过来,脸上惊魂未定,伸手拍了拍心口,咬住下唇。
这个半芹可是见过自己的…
虽然已经过去了几年了,不知道会不会还认出自己来。
春灵心跳咚咚,伸手扶着脸。
十二岁的她如今形容已经长开,但是大致轮廓不会变,不得不小心。
要是认出自己来,那女人奸猾心狠,杀人不眨眼,当初就不给她和妹妹活路,如今更不会放过自己。
她不怕死,怕的是死了白死。
春灵又回头看了眼这边的宅院和马车,抬起头有冰凉水意。
下雪了。
她低下头揣手疾步走开了。
“下雪了!”
程七娘掀开车帘子喊道。
“快拉上,冷死了。”
程二夫人立刻喊道,将程七娘一把拽回来,手里抱着手炉,脚下踩着脚炉,依旧冷的面色发青。
“真是活受罪!”她喊道,又掀起帘子,“还有多远到驿站啊?”
“夫人,还有五六里地。”一个随从说道。
还有五六里?
程二夫人顿时更为焦躁,看着拉车的瘦马。
“我说换个好点马,偏不听!这大冬天的,大人都受不了,孩子们怎么办?”她放下车帘对着车内的程二老爷喊道。
程二老爷裹着厚厚的斗篷,抱着儿子,两个人都只露出一个头,正嬉笑玩闹。
“那怪谁?”他听了说道,“还不是怪你没多拿些钱,这一路上的花费哪里够,根本就买不起好马。”
“我不多拿钱?是你大嫂不给,难道我要撸袖子抢吗?”程二夫人气道,说到这里更生气,“还有你那女儿,明知道咱们要进京了,还不让人多送些钱,那曹散财平时拿着咱们家的钱当水泼,这么大的事他连个面都没露…”
“回头再收拾他。”程二老爷说道,“不过是周家仗着笼住那傻儿给他撑腰罢了,等咱们到京城住下,还有他周家什么事。”
程二夫人点点头,越发的期待快些到京城。
“这次到驿站,换个好驿马,又不用花钱。”她说道。
“瞎说,那驿马是能让咱们用的?”程二老爷摇头说道,不再理会二夫人,继续逗着怀里的儿子,“熙哥儿乖乖,骑大马,进京去,买糖吃,住大宅….”
孩童被逗得咯咯笑,程七娘也挤过去摇着程二老爷的胳膊。
“…七娘也要住大宅子…还要买新衣和打新首饰…”她说道。
“好,好,买,买,买。”程二老爷被子女环绕高兴的笑道,“都给你们买,天上的星星爹都舍得给你们买。”
程二夫人看着父子同乐也跟着抿嘴笑,一面往他脚下又塞个脚炉。
天要黑的时候,终于来到了驿站,这本是一间不大的驿站,但却不同于其他驿站那般老旧,而是明显新修建的。
“当初一把火烧了,是朝廷又拨下钱重修的。”门口的驿卒说道,接过程二老爷等人递上的驿卷又有些为难,“不好意思,大人,只有一间客房了。”
一间客房?
程二夫人回头,看着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并两个妾室,再加上七八个仆妇丫头十几个随从,乌泱泱的将驿站的院子挤满了,她只觉得头大。
“没客房怎么行?”她喊道,“这都要下雪了,难不成让我们都挤一个屋子里吗?”
“最少要再挤出三间来。”程二老爷也拉着脸说道,一面将自己手里的告身抖了抖,示意这不长眼的驿卒看清楚他是什么身份。
“…大理寺的官?大理寺的官怎么了?难不成把这里的人都赶出去吗?”
得到回禀的驿丞没好气的说道,伸手指着外边的风雪。
“忘了上一次的驿站是怎么被烧的吗?难不成再闹起来烧一回吗?”
驿卒忙点头。
“就是,那人也就是仗着官威。”他又补充说道。
也就是说连钱都不肯多拿一些。
驿丞顿时更瞧不起了。
“怎么没房..”
“..你这不是驿站吗?”
“…我们有驿卷告身为什么不能住?”
驿站里吵吵闹闹,抱在奶妈怀里的孩童哭,依偎在妾室身边的小娘子们也都瑟瑟抖,引得里外的人都看过来。
挤满人的大厅里一桌人哼了声。
“如今官员越来越不讲规矩了,他有告身,妻儿难道也都有吗?”一个年轻男子说道,带着几分不悦。
对面的年长的男人没说话,冲他摆摆手,年轻男子便不说话了。
“….我家老爷可是姓程…要去大理寺的…”
外边陡然传来这么一句话。
“这种官员要去大理寺…”年轻男子又笑了说道,话音才落,听的身后桌椅响动,有人站起来。
他们下意识的回头看去,见这是几个军士,护着一个面白微胖的中年男人。
“如此喧哗,成何体统。”那男人摇头说道,一面疾步向外而去,他身边的护卫们立刻跟上。
“天使要出面了。”年长的男人这才低声说道。
厅中的很多人也都看着那男人,露出几分激动。
这个男人来没有多久,因为进门时高声宣告,大家都知道这是京中奉了皇命的天使,虽然宣告了行事很是低调,只要了一间上房,护卫们也不过是个通铺,此时在厅中吃些简单的酒菜。
没想到此时他们会站出来,看来就能见到戏台上唱的青天巡查惩治恶官了。
厅中很多人忍不住都站起来跟着出来好看一场大戏。
“…大人,那你说怎么办吧?”这边驿卒并不知道有人出来了,还看着程二老爷一行人懒洋洋的说道,“难不成要把这里的百姓们都赶出去?”
“休得胡言!”
身后传来呵斥声,驿卒吓了一跳回头,看到走过来的人,顿时弯下腰。
“大人,大人,不是小的要如此,是这位大人非要…”他立刻委屈的说道。
程二老爷气的跳脚。
都说小吏难缠,他为官这么多年没少受下属胥吏的欺负,没想到路上一个驿卒都能如此诬陷栽赃自己。
“你…”他伸手指着那小吏要骂,有人先开口了。
“竟然敢鼓动民众要挟朝廷命官!罪该万死!”男人喝道,不仅开口,还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那驿卒被打的差点跌坐,还没说话就见那男人冲程二老爷过去了,恭敬的见礼。
“原来是程大人。”他说道,“失敬失敬。”
站在门口看热闹的人顿时哄声散了,早就知道了,那种事只是戏台上才会发生的。
不过,天使对这个男人还如此的恭敬,这人得来头多大啊?
人群尚在纷纷猜测,这边天使已经跟急忙赶来的驿丞狠狠的训话了。
“是,是,大人放心,这就立刻安排。”驿丞连连点头说道,又忙亲自引着程二夫人等人向后而去。
程二老爷找回了面子,神情好多了。
“不知大人是..”他还礼说道。
“某苏景文,中书门下公事。”男人说道,面色含笑。
“原来是苏公事。”程二老爷忙施礼,带着几分惊喜。
果然当京城部衙的官就是好,随便打招呼说话的都是中书省的官们。
“苏公事是外出公干回京吗?”他问道。
“苏某奉命去茂平察看灾情。”苏公事笑道,一面伸手拉住程二老爷的胳膊,“程大人,咱们进去说。”
看到他转身,身旁的护卫们立刻掉头向厅内,这一次毫不客气的拉下脸。
“让开让开。”他们呼喝道,“大人们谈公事,闲人回避。”
这理由无可挑剔,一阵鸡飞狗跳,赶出去十几人,让出五张桌子,程二老爷坐在苏公事的桌子上,而程家的其他人则坐在余下的桌子上。
屋中的人敢怒不敢言,年轻男子要起身也被年长者按住。
“父亲..”年轻男子皱眉说道。
“不合情,合理。”年长者低声说道。
二人扭头看去,见那边程二老爷已经与苏公事把酒言欢,说话声偶尔传来。
“……恕程某眼拙,不认得苏公事…”
“….程大人不认得也不奇怪,但要是苏某不认得大人那可就是奇怪了。”
“…此话怎讲?”
“…程大人有大功啊。”
“…苏大人说笑了,程某蹉跎在外,尽职尽本分,不敢说有功。”
“….程大人的女公子为义兄鸣冤不平上达天听….”
“….惭愧惭愧…都是小女顽劣…程某这次就要去天子面前认罪…”
话听到这里,年长者和年轻人都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恍然。
“….哎程娘子又献上伸臂弓,可是神兵利器,与国有大功,那作为其父的程大人你生养了她,岂不是与国有大功?”
一阵大笑传来,引得厅中人纷纷侧目。
程二老爷笑声未停举起酒杯,满面红光一饮而尽。
“来,来,程大人,小的给你满上。”旁边一个护卫含笑说道,亲自执壶斟酒。
“不敢,不敢。”程二老爷口中说道,但并没有拒绝,看着这个身穿甲衣的护卫,忍不住一脸得意。
看到没,这可是神卫军啊这可是天子门下亲卫,亲自给他斟酒了。
可见这外放官和在朝官是多么大的跨越,一跃天地之别啊。
从此以后,他程栋就海阔任鱼跃了。
吃喝过后,因为行路辛苦,微醉的程二老爷带着家眷告辞先回房歇息了,看他走开这苏公事也带着人歇息去了,在外边冻了半日的人们这才得以涌进来,聚在大厅里纷纷议论这程大人是何来历,让天使都敬三分。
“…那是自然喽,你没听到天使说他姓程吗?又有个与国有大功的女公子。”有人一脸了然的说道。
这话引得大家纷纷询问。
“要说起这与国有大功的女公子啊,那可是神了。”
“…是道祖李真人的亲传弟子…”
“….那岂不是神仙!”
“…所以啊天使才这么敬畏嘛….”
听着厅中的说话议论越来越荒唐,年轻人先听不下去了。
“父亲我们回房吧。”他低声说道。
年长者点点头,二人起身,对同桌的独坐的一个衣着简朴清瘦中年男人拱手。
“官人,我们先歇息了。”年轻人说道。
“秀才请。”中年男人还礼说道。
“官人,你要是没地方住,不如和我们挤一挤吧。”年轻人说道。
中年男人摇摇头,伸手夹起面前的一叠小菜慢慢的吃,一面伸手指着屋中角落里席地坐卧的民众。
“他们在这里睡得,我也睡的。”他说道。
“那我们先走了。”年长者说道,走出几步才对年轻人低声说道,“元朝,你去把这位大人的酒钱结了。”
原来这父子两个正是韩元朝父子,此番韩父升职进京觐见,韩元朝进京备考,正好父子同行作伴。
韩元朝迟疑一下摇摇头。
“我想这位大人不会受。”他低声说道,又回头看在那里独坐的男人。
虽然今晚只是拼桌坐到一起,但他们三人都是不喜言谈,一晚上除了简单的几句场面话外并没有说过什么。
只知道这男人必定是个官员,赶路进京,至于从哪里来又去做什么却不知道,韩元朝父子也秉承礼节不问不猜测。
不过想来身份不高,要不然在这捧高踩低的驿站里不会连个房间都混不上。
再看这官人的神态,又必然是个刻板自重的,无缘无故肯定不会受人好处。
韩父点点头,又看了眼认真听厅中人说的热闹的中年男人走开了。
一夜无话。
所幸第二日雪停了,积雪不厚,还能行路,一大早驿站里就热闹纷纷。
看着车上新换上了马匹,程二老爷又是激动又是不安。
“这,这,苏大人,这怎么好用驿马,我只是携家眷进京,又非是国事要务。”他连连说道。
苏公事含笑挽住他的胳膊。
“程大人难道不是进京述职?难道不是要务?”他笑道,“是皇命亲诏,难道不是国事?”
程二老爷看着他哈哈笑了,一面拍着他的胳膊。
“那就多谢大人好意了。”他说道。
看着程家一众人热热闹闹的离开,苏公事站定了身子。
“呸。”一个护卫啐了口,低声说道,“不知分寸的东西,大人给他脸面,他倒真蹬鼻子上脸了,大人的胳膊岂是他能拍的?”
苏公事脸上笑意淡淡。
“不管他是个什么东西,是高大人让咱们多多照顾。”他含笑说道,“没想到恰好你我遇到,自然不能辜负高大人的嘱托。”
“高大人也是,竟然还会如此关照这个人。”护卫皱眉不解说道,“真是太抬举他了。”
“抬举,抬举,不抬不举,怎么跌下来呢?”苏公事笑道,“你们没看到昨晚厅中已经好几桌人的面色不好看了吗?”
护卫哦了声,恍然大悟,又笑了。
“怪不得大人要当着他们的面驱赶民众呢。”他说道,“我还替大人担心呢,那几桌人看起来就不是好相处的且还是有官身的。”
“本官受几句嘲弄责骂又怕什么。”苏公事笑道,“可是本官受的,不代表所有人都能受得。”
他说罢转身。
“好了,我们也快起程吧,既然驿马给了这程大人,咱们就不要用了,总不能耽搁了国事要务。”
护卫应声是。
因为昨日的事,程二老爷一行人离开时驿站里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有惊讶又好奇还有敬畏,纷纷要看那生出神仙弟子的人是什么样,挤得驿站门外乱哄哄。
韩元朝父子只能等这边人散去才得以出来,才要牵马而行,见昨晚同桌而坐的男人也出来了,三匹瘦马,两个小厮,搭着一个行囊,简陋而孤单。
他站在驿站门外,看着渐渐远去的程二老爷一行人,面色阴沉。
“好一个与国有功的程大人。”他慢慢说道,“敢雪夜驱逐民众,敢让天子卫为其斟酒,敢驱驿马为家眷拉车,好一个与国有功的程大人,好一个与国有功的程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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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雪夜驱逐民众,敢让天子卫为其斟酒,敢驱驿马为家眷拉车。
这三句话扔出来,就连毫不相干的韩元朝父子都觉得身子发寒。
什么样的人敢这样做?
什么样的人又能这样做?
而这样做的人会有什么下场?
有前朝贵为宰相因为醉酒说笑让天子卫解刀斟酒,就算深受皇帝信任,也最终挡不住御史言官的弹劾而不得不辞相位外放而去。
也有今朝因为夸赞雪景而被反对者利用驱逐民众最终丢官的。
更有武将强用驿马拉了自己家的一车粮食而被杀头的。
这三件事做一件就有可能惹来麻烦,更别提三件都齐全了。
当然,不是说这样做的人都是死路一条,从古到今这样做的多得是,百姓们见怪不怪,官员们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犯不着损人不利已。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而凡事也就怕例外。
韩元朝父子对视一眼,这位官员不知道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还是爱管闲事的?
“哎呀冯大人,冯大人…”
驿丞从内追出来喊道,手里举着一个厚厚的斗篷。
“…风大,您穿上这个。”
“非我之物,冯林不敢受。”中年男人说道,催马得得而去。
“谢天谢地,这鬼判官终于走了。”
“大人,这次没有烧掉咱们的驿站。”
“闭上你的嘴,难道你还等着再烧一回吗?”
驿丞和驿卒们说笑着进去了。
冯林!
韩元朝父子神情惊讶再次对视一眼。
“原来是冯林啊。”韩元朝说道,目光看向大路上远去的身影。
两年前三司判官冯林奉命查太仓路,先是在驿站被人纵火欲加害,大难不死的冯林抬着棺材进驻太仓路,转运司钱粮案查了足足一年半,牵涉的官员胥吏不下百名,入狱的破家的自尽的,一时间整个太仓路哀嚎连连血泪无数,所以人将他的官职借用,送外号鬼判官。
“原来他也调职进京了。”韩父说道,又摇头笑了,“那这程大人这次可是不走运啊。”
行径被亲眼所见,这冯林又在厅中听民众乱谈一夜,显然是被激怒了,要不然也不会说出方才那般话。
“看来冯大人进京有事做了。”韩元朝说道,一面也翻身上马,“与国有功…”
他也慢慢念了遍,面色肃然。
“明明有神兵利器,却在得平冤屈之后献出,这怎么能是与国有功?”
“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注1】
换了肥硕驿马疾驰的程二老爷不知道自己惹上了麻烦,而在远在京城的人自然更不知道,街面上薄薄的一层积雪未等雪停就被踏化了。
玉带桥边的程家门前早已经被打扫干净了,一如既往的满是人,有人穿着华贵坐着毡垫凭几摆案,也有人衣衫褴褛蹲着拿着树枝,或者是前些日子的旧面孔,也有面带好奇的新面孔。
秦十三郎站在外边,一面看一面抬手虚空描画。
“天冷了,墨都化不开,不如搭一个棚子,或者找一个厅堂。”
习字散去,秦十三郎进门看着接过半芹递来的手炉暖手的程娇娘说道。
程娇娘摇头。
“我没有想教字。”她说道。
那样就是为了写而写了。
“我是怕你冷。”秦十三郎忙说道。
程娇娘抬头看他一眼笑着点头。
“穿的厚,又刚射箭结束。”她说道,一面伸出手在面前晃了晃,“不冷。”
修长的手一眼看上去很白皙,但近了看其上的勒痕以及薄茧很明显。
秦十三郎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女子的手,不管是母亲姐妹的,还是近身侍女们的,都是柔白光洁细腻如玉,染了指甲,带着戒指手镯。
这样的素净的甚至有些粗糙的手原来也那么好看。
“对了,你看,周六郎给我送来的刀。”他想到什么收回神说道,一面将随身带着的刀解下来。
程娇娘伸手接过认真的看。
“我不喜欢砚台。”秦十三郎忽的说道。
半芹抬头看他,神情有些惊讶。
程娇娘没有抬头继续看手中的刀。
“那你喜欢什么?”她问道。
“你做的点心茶什么都好,反正我不喜欢砚台。”秦十三郎说道。
程娇娘点点头,放下手里的刀。
“好,下次我送点心和茶。”她说道。
秦十三郎看着她,室内一阵沉默。
程娇娘伸手将面前的一碟点心推过来,看他一眼。
秦十三郎端坐一刻,伸手拿起吃起来,一碟子不多,很快他就吃光了,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
“不是你做的。”他又说道。
程娇娘微微一笑。
“是我送你的。”她说道。
“我又不想要那个。”秦十三郎说道。
“那你想要什么,告诉我。”程娇娘含笑说道。
一旁的半芹都听呆了,不由看着秦十三郎怔怔。
他是在…生气?还是…撒娇?
撒娇这个词冒出来,半芹自己打个寒战,胡思乱想什么,她忙给秦十三郎斟上茶。
“我邀请你去我家赴宴,你去吗?”秦十三郎说道。
程娇娘摇摇头。
“不去。”她含笑说道。
秦十三郎看着她一刻,笑了。
“我就知道你不去。”他笑道,“无缘无故的你才不会去,等我考中了,再请你就能去了吧?”
程娇娘看着他。
“那,要送点心和茶吗?”她问道。
秦十三郎噗嗤一声笑了,旋即哈哈大笑。
“要。”他大笑说道。
回到家中提笔给周六郎写信的时候,秦十三郎想到这一段对话还是忍不住笑起来,一面继续在纸上写字。
“……生了几天的闷气,又被她这无辜的样子和话逗笑了,真是没办法的事,啊,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要说当然没办法,我还被她气死过。”
“….不过好歹是说出来了,她也,哄我了,哄我这个词用得是有些怪…”
他又停下,捏着笔杆,回想一遍,没错,真的好像是在哄。
“…就像那次你我急着要和她说亲,她给我们两盒点心一样,我知道,你要笑了是不是?你笑什么笑……”
“十三,你笑什么呢?”
女声从一旁传来,秦十三郎笔一顿,抬起头,看着母亲在廊下揣着手笑眯眯的看着他。
“母亲,我给周六郎写信呢。”秦十三郎说道。
秦夫人嘻嘻笑了。
“给周六郎那傻小子写信都能笑成这样?”她笑道,“那周六郎的脸上得开多大的花儿啊。”
秦十三郎哈哈笑了。
“母亲,你别来逗我,我忙得很,写完信还要读书呢。”他故作认真说道。
“我不是逗你。”秦夫人笑道,“我是听说你这几日跟寝食不安长吁短叹悲春伤秋时呆时笑,不放心才来看看的,还以为你也跟宫里的崔琴师一般犯病了呢。”
秦十三郎一面听一面摇头,待听到最后一句有些好奇。
“崔琴师?父亲不是说请他来弹琴吗?怎么病了?”他问道,“什么病?”
“相思病。”秦夫人说道。
相思病?
秦十三郎一怔,旋即挑眉。
“母亲,有你这样污蔑儿子的吗?”
院子里响起秦夫人的笑声。
但此时宫里听到这个词的太后可笑不出来。
“相思病?这还了得!伤风败俗,快打出宫去!”
太后竖眉喝道。
“不是的不是的。”内侍忙说道,“娘娘,崔琴师相思的不是人,是琴声。”
太后松口气,但依旧竖眉。
“胡闹。”她喝道,“这种话是乱说的吗?”
内侍们忙低头认罪。
“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后问道。
“说起来跟晋安郡王有关呢。”内侍笑道。
太后哦了声,才要说话,有人先开口了。
“晋安怎么了?”
皇帝慢步从门外走进来,厅内的妃嫔们纷纷施礼。
皇帝解下斗篷,在一旁坐下来,神情似笑非笑。
“晋安怎么了?”他再次问道,视线若有若无的扫过太后下首的贵妃。
贵妃低下头只当没看到,放在膝上的手攥紧了手炉。
崔琴师被带来时,面色发白,双眼无神,虽然琴师们不太讲究相貌,但到底是宫里的伶人们,长得都不会太差,陡然看到崔琴师这般模样,殿内的皇帝太后妃嫔们都被吓了一跳。
“奴婢见过陛下娘娘。”
崔琴师跪下叩头,声音颤抖,整个人几乎趴在地上,施礼完毕之后似乎也起不来了。
“你自己是琴师,怎么还会被琴声所迷?”太后皱眉问道。
皇帝笑了。
“是琴师,所以才会被迷。”他说道,“因为精通,所以才会入神,别的人听听觉得好也就仅仅是觉得好,但琴师则还会想知道为什么好怎么好,这样一想就容易迷了。”
崔琴师叩头。
太后等人则笑了。
“那娘子真弹的那么好?”她问道,停顿一下又问,“是特意弹给玮郎听的?”
“是啊娘娘,说是给殿下琴音净宅。”内侍笑道,“殿下听完了都没让伶人们再上场,说怕扰了这好琴音。”
此言一出,殿内的人都愣了下。
净宅…
“还说不是道祖弟子。”太后嘀咕,“连净宅都会,是不是还要看风水……”
皇帝轻咳一声。
“你们听着也很好?”他问那内侍,揭过这个话题。
“奴婢不懂这个,听着挺热闹的。”内侍笑嘻嘻说道。
“热闹?”太后问道,“又不是琵琶,怎么弹的热闹?”
“不是弹得热闹。”内侍笑道,“是当时很热闹,奴婢们说话的,这边伶人说笑的,还有庆王也闹…”
也就是说根本就没人听,大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连人都吸引不住,这叫什么好?
这么多人都没迷,就崔琴师一个人因为好听而迷了?
是看到那个程娘子了吧?
那个程娘子的确是个美人….
好几个妃嫔对视一眼都抬袖子抿嘴笑,太后脸色就不好看了。
崔琴师这一把年纪的都迷了,那她那少年人尚未接触女色的晋安郡王呢?
皇帝显然也有些意外,他以为这娘子的琴音如同她的酒一般让闻者听者纷纷叫好痴醉聆听呢。
“崔琴师,你不是真病了吧?”太后说道,“病了就好好的让太医看看,是什么就是什么,别闹的宫里流言蜚语的。”
崔琴师叩头。
“娘娘,奴婢不敢乱言。”他颤声说道,“程娘子的琴精妙。”
“怎么精妙?白香山写诗得市井老妪赞为精妙,程娘子这琴音只引你这琴师入迷,怎好称为精妙?”太后说道。
崔琴师抬起头,原本无神双目闪闪发亮。
“娘娘,程娘子的琴音让奴婢不察指法”他说道。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别人听琴听音,琴师则会忍不住想指法技艺,而琴师闻琴不想指法,这说明琴音技艺高超入心,让琴师都不能分神沉迷。
太后微微释然,但依旧皱眉。
为什么别人不入心,只入你崔琴师的心?或者还有她的玮郎……
崔琴师的声音接着响起。
“还有,程娘子弹得是秋风调。”他说道。
秋风调也没什么稀罕的,太后心道。
“陛下,娘娘,程娘子的秋风调让庆王寒战畏冷。”
能让庆王殿下寒战畏冷….
能让庆王寒战畏冷!
太后一怔,旋即失态的站起来。
崔琴师这一句话太后站了起来,妃嫔们都吓了一跳,再看这边皇帝也坐直了身子,神色惊讶。
“怎么了?”有妃嫔不解,低声询问,“这怎么了?”
“庆王可是个傻子,不知饥饱寒暑冷热的傻子。”
妃嫔转头看去,见贵妃神情变幻。
“…能让一个傻子听到觉得冷的琴音该是多么的神技。”她慢慢说道,“能让一个傻子都听到心里还有了感知的琴音啊。”
让傻子,有感知!
有心,才有感知。
那再听几遍傻子是不是就能有心了?
她就知道!
贵妃的手炉越攥越紧,耳边响起太后的喊声。
“快传玮郎进宫!快传那程娘子进宫!”
因为事情听起来有些荒唐,皇帝虽然也很惊异,但还是存着理智,只让人先传晋安郡王进来。
匆匆进宫的晋安郡王听了太后的询问,笑了。
“娘娘,那不是在给庆王治病。”他笑道,“那是在净宅。”
“那庆王怎么会觉得冷?”太后追问道,“那秋风调肃杀阴冷,我们听了会感到冷,六哥儿如今也能感觉到了,是不是就要好了?”
她说着忍不住落泪。
晋安郡王跪上前一步。
“娘娘,不是的。”他说道。
“怎么不是啊,你这孩子,难道还要瞒着哀家?”太后拭泪说道。
“娘娘,六哥儿治不好的,她也不是在给他治病。”晋安郡王说道。
坐在人后的贵妃心里冷笑一声,接着装,看你到底要什么。
“那为什么六哥儿觉得冷?”太后再次问道。
“娘娘。”晋安郡王叹口气,“程娘子说,她这琴声不是给人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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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论语宪问》
昨日加班到晚上十点,只能四千字一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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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声净宅,驱邪除晦,镇宅养灵,不是给人听的,所以在场的内侍奴婢伶人们都各自说笑依旧,听到过耳不过心。
而庆王却听到了还感觉到冷,也就是说他异于常人,或者难听点说就是他不是人。
“那崔琴师呢?”
有小吏忙问道。
“难道也不是人?”
说话的小吏嗤了声。
“不懂了吧?”他说道,“那崔琴师自然也是异于常人,是异于常人非同一般超脱俗人技艺出神入化的琴师。”
“就是那么多琴师呢,就他一个人迷了。”
“说明只有他技艺超群。”
这边正说笑的热闹,那边几个官员走过,重重的跺脚。
“成何体统!”
小吏们回头看去,见是几个重臣,顿时忙鸟兽散。
“满城尽谈茂源山,满朝都说伸臂弓,市井传习碑体字。”一个官员笑道,“如今这些热闹还未散去,又众人皆论净宅琴了。”
“不知道这程娘子还有什么技艺要拿出来惊人。”另一个官员笑道。
一个郡王宴请了一个人倒也不足为奇,京中宗师皇亲家天天酒宴不断,也没人觉得不妥,只要请的不是朝臣就好。
只不过这郡王请的是京中名气很大的程娘子,当然,这也没什么,毕竟庆王那样,这程娘子虽然再三说不治,但有个神医常来坐坐也算是镇宅吧。
只是没想到程娘子这次没诊病,也没有写字,而是弹琴。
弹一首琴,迷了一个琴师,惊了一个傻王爷。
尤其是晋安郡王那一句琴不是弹给人听的,更是让这件事飞也似的传开了。
虽然紧接着这一句话之后晋安郡王还解释了大家有心所以不在意这琴声,而庆王无心反而受了影响,这不仅不能说庆王听了琴会好,反而更验证了庆王的痴傻是治不好了。
不过相比于后边的解释,还是前边那一句话耸人听闻,说起来也有趣。
庆王能不能治好,与民众来说根本无关紧要,大家更喜欢的是稀奇又古怪的故事。
衙门里官员间的说笑还算正常,酒楼茶肆里则夸张的多得多。
“不是让人听的,那就是让鬼神听的。”
“…常人看不到鬼神,但那些生灵比如狗驴子什么的就能看到…”
“…你这话说庆王是狗….”
“要死了!你胡说什么!”
“你们不懂别瞎说,庆王没有心不算是人,就跟那小儿一般,小儿的眼干净,也无杂念,所以能看到感觉到常人不能察的事物。”
“..这就对了…但那崔琴师又是怎么回事?”
“…崔琴师不是傻子,自然是神人了!”
“不该是生灵畜生吗?”
“生灵畜生可不会入迷,是神人才能听出这种神仙曲。”
“就是,那么多琴师伶人,怎么就他一个听的入迷了?说明是天生慧根,被神仙点化了。”
“对,对,听说崔琴师从迷中醒来,大有感悟,琴技飞涨。”
“早就说崔琴师是当今第一琴师。”
“现在还能说第一吗?”
“程娘子不算,程娘子是神仙弟子,怎么能与凡人论资排辈。”
听到这里,张老太爷笑了。
“这么说来,这次她又点化了一个。”他说道。
一旁陪坐的老仆笑着点头。
“这崔琴师虽然技艺上乘,但并不算多有名,人都说他是仗着他师傅崔大君的名头荫荣,更有人笑他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那一把琴了。”他说道,“如今算是一迷入道成名了,真是得神仙相助了。”
“打铁须得自身硬啊。”张老太爷感叹道,“如果他本身技艺不精,琴道不通,又怎么会听入迷?就算是要神仙点化,被人相扶一把,也要自己上的去才行。”
老仆点点头。
“就好比那得了马蹄铁的徐四根,闷头钻研改良新创,比如那得了神臂弓的范江林,亲力敢为。”他说道。
“还比如那左手厨子李大勺,废手不弃不卑。”张老太爷笑道。
“要这么说,还有那看散酒上弹劾的卢正,还有那些看碑文而得字道的…”老仆接着笑道。
说到这里又一拍手。
“还有咱们家的半芹厨娘,心灵手巧专其一道。”
张老太爷哈哈笑了。
“竟然这么多了,记不住了,回去要写在屏风上。”他笑道,一面撩衣起身,“看看能不能写满。”
老仆笑着伸手搀扶他。
“只是,此种小道,老爷很是不喜。”他低声说道。
“他喜不喜的又怎样?”张老太爷笑道,“人家一个小女子,又不走仕途科举,又不以此谋财,又不以此婚嫁,又不以此害人,随心自在,无欲无求,碍着谁。”
“就是怕怀璧其罪。”老仆说道。
二人穿行在大厅里,耳边充斥着说笑,听到这里张老太爷站住脚。
“我只说她不以此害人。”他拔高声音,对有些耳背的老仆笑道,“又没有说她不会自卫还击。”
因为他的声音过大,四周的人都停下来看过来。
大厅里一阵安静。
张老太爷笑了笑,抬脚迈出茶肆,老仆紧跟其后。
身后一刻安静之后,又恢复了嘈杂。
而此时在玉带桥程家的宅院里依旧安静如常。
“原来你那日赴约是庆王府的约啊。”
秦十三郎说道,接过半芹捧上的茶。
程娇娘点点头。
“哦,那是不能推。”秦十三郎含笑说道。
“不是不能推,是因为已经应下了。”程娇娘说道,“既然应下了就不能推。”
秦十三郎笑了。
“不过,那句话真的是你说的吗?”他想到什么又忙问道。
“哪句?”程娇娘问道。
“就是晋安郡王说,你说这琴声不是让人听的。”秦十三郎说道。
程娇娘点点头。
“是我说的。”她说道。
秦十三郎皱眉。
“这话说的不妥啊。”他说道。
“事实如此,有什么不能说的。”程娇娘含笑说道。
“你自然能和他说的。”秦十三郎说道,一面摇头,“但是他这样随意与人说就不妥了,这种事跟神医之说不同,太过于虚幻了,子不语怪力乱神,你如今名望很高,突然说出这种话,传越盛,盛越变…”
他说到这里眉头更皱。
“故弄玄虚可不是什么好词。”他说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程娇娘笑道。
“既然如此,说者更要小心周全才是。”秦十三郎说道,“如此儿戏,可曾想过后果,可曾想过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吗?”
“所以说,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无须在意。”程娇娘说道。
秦十三郎看着她。
“你就这么…维护他吗?”他问道。
程娇娘也看着他。
“这怎么是维护呢?这只是不用在意的。”她说道。
“你不在意,我能在意吗?”秦十三郎问道,不待程娇娘说话,他又先开口,伸手指着自己,“你要说的是不是这是我的事,我在意不在意,你不在意?”
虽然半芹已经习惯了娘子和别人说话的各种想不明白的事,但听到这一串绕口的你在意我不在意在意不在意还是听得她晕头。
程娇娘看着他笑了。
“我没有应你的约,没有送你想要的礼物,你这么在意啊?”她笑问道。
看吧,果然又转了,听得好晕,半芹忙低下头斟茶。
“我在意的不是这个,你别扯开话题。”秦十三郎说道,“程娇娘,你能为自己想一想吗?”
“我就是为自己想才这样的。”程娇娘说道,“秦弧,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如果每一句话都要顾虑别人的话,那就不能说话了,所以我是说者,我只能做到我无心。”
秦十三郎看着她没说话叹口气,举起茶碗。
“我希望,你不要在意。”程娇娘又说道。
秦十三郎举着茶碗的手顿了下。
“我不是推脱你的邀请,也不是随意送你贺礼,只是有约在先,只是为了送,不是为了礼。”程娇娘说道,伸手将茶点往他面前推了推。
秦十三郎看看她,又看看点心。
“真的?”他忽的问道。
程娇娘微微一笑。
“我不说假话。”她说道。
“我只是开玩笑,你这么在意啊?”秦十三郎笑了,说道,一面伸手捏起点心放入口中。
“我不在意。”程娇娘含笑说道。
秦十三郎摇头笑。
“不过说真的。”他不再继续这个话,想到什么整容说道,“你日后说话还是小心些,毕竟怀璧其罪。”
程娇娘施礼道谢。
一碗茶三块点心作伴吃完,秦十三郎起身告辞。
“年前这段我就不过来了,考期临近。”他在门前说道,“我要去先生那里闭门读书了,如果有事你尽管让人去找我。”
程娇娘点点头含笑施礼,站在门边看着他骑马而去。
“这时候要去先生家读书?”
秦夫人闻言很惊讶。
“你不是说不用去了吗?”
“我这心里有些不踏实。”秦十三郎笑嘻嘻说道,“大话说出去了,万一考不中,母亲的脸面可要丢尽了,所以还是去先生家用功吧。”
“哎呦,我们十三竟然也会紧张了。”秦夫人笑道。
“母亲,不是紧张,是要端正。”秦十三郎收起笑,整容说道,“学问之道,永无止尽,不可亵待。”
“说的对。”秦侍讲从内里走出来点点头,“敬师重道,你是聪慧,但不可轻浮,既然要入世,便要持重。”
秦十三郎施礼应声是。
“那明日孩儿就收拾了去先生家中闭门读书,待腊月二十三归来。”他说道。
秦侍讲点点头。
“十三。”
看着退出门转过身的秦十三郎秦夫人忽的低声说道。
“你如今已经自己不能克制自己了吗?”
秦十三郎的身形微微一顿,紧接着继续迈步,不急不缓慢悠悠的离开了,似乎并没有听到母亲的话。
秦夫人叹口气。
“连玩笑都不开了,可见这次是真不得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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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两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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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晋安郡王已经说程娇娘的琴不是也不会给庆王治病,太后还是忍不住好奇命人传程娇娘进宫。
“你想弹吗?”
入了宫门,晋安郡王回头低声问道。
既然召来肯定会要她弹琴的。
“不是想不想。”程娇娘说道,“无缘无故的,怎么弹?”
晋安郡王笑了。
“好,我知道了。”他说道,“那咱们就不弹。”
前边引路的内侍咳了一声,似乎是在警告他们不要私下交谈。
晋安郡王冲程娇娘挤挤眼。
不用怕,他用口型说道,一面转过身端正而行。
当内侍高声通传的时候,殿内的妃嫔们都忙转头去看,贵妃尤其是认真。
上一次在殿门前远远的看了眼,也没当回事没有看清,后来来到太后这里要见一见的时候人又被晋安郡王叫走了。
门拉开了,晋安郡王大步而进,面带笑意,随着他的走动可以看到其后缓步而行的女子。
虽然大家都还没看清她的形容,但单看那端正的半边肩头,垂坠随着走动都似乎纹丝不动的衣裙,挽的整齐没有任何朱钗步摇的发鬓,就足以与前面养在深宫里的皇亲宗室平分秋毫。
这气度风华可不是一个小小宦官家中的女儿能有的,更况且还是个圈养的痴傻十几年的女儿。
怪不得会被认为是神仙弟子呢。
“孩儿见过太后。”晋安郡王长身施礼。
他弯下身,众人顿时向后张望,却见那落后几步外的女子也抬袖子跪坐施礼。
“来。”太后含笑冲晋安郡王招手。
晋安郡王起身坐过去。
“民女见过太后。”程娇娘叩拜说道。
“免礼。”太后含笑说道,视线扫过两侧毫不掩饰好奇的妃嫔们,微微一笑,“程氏,你近前。”
程娇娘应声是起身整衣,迎着众人的视线缓步近前,没有怯怯也没有娇羞。
事无不可对人言,容不怯被人观,进有矩,退有止。
这就是我们程家的子孙。
两边的妃嫔们对视交换眼神,有惊讶的有羡慕也有漠然的。
“原来程娘子你还会弹琴。”太后含笑说道。
“只会一曲。”程娇娘施礼说道。
只会一曲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让崔琴师痴迷的秋风调吗?”一个妃嫔问道。
程娇娘应声是。
提到崔琴师太后想起来了,忙让人去叫来。
“差点就迷了道,如今好歹缓过来了。”太后笑道,一面又看着程娇娘,“你还会什么曲子?”
程娇娘摇摇头。
“就这一个。”她说道。
“怎么会就这一个?”一个妃嫔不解问道。
程娇娘尚未答话,早已经得到消息等候的崔琴师跟着内侍进来了,进门有些踉跄的先见过太后,紧接着就冲程娇娘大礼参拜,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逗得妃嫔们都笑起来。
“这个也叫近乡情怯吧?”太后亦是笑道。
“这叫知之而畏。”晋安郡王笑道。
“还是郡王知人心思。”贵妃笑吟吟说道。
“多读点书就知道了,我还是读得少。”晋安郡王笑道,“要是有平王一半聪慧,就更好了。”
贵妃一笑不语。
“既然程娘子来了,那就听听这琴音是怎么样迷人的。”太后笑道。
“崔琴师,快把你的琴给程娘子用用。”一个妃嫔忙笑道。
“娘娘,要不要让公主们先回避啊?”怀里揽着小公主的妃嫔问道。
此言一出身旁有公主依偎的妃嫔都看向太后,有犹豫的也有忐忑更有神情带着几分期盼的。
有崔琴师这样听琴入迷被人传为有天分得神仙青睐的,也有庆王那样被称为不是人的生灵反应的。
虽然是皇家的公主们,琴好不好的无所谓,但有一句有天分得神仙青睐那可是很好的事。
所以妃嫔们都期盼自己的公主能像崔琴师,但又心里忐忑怕最终落个庆王那般喊叫冷热什么的结果的。
“回避什么,连个琴都听不了,还能干什么。”太后不悦说道。
妃嫔忙应声是不敢再说。
这边崔琴师恭敬的将琴捧给程娇娘,程娇娘没有接。
“程娘子?”崔琴师大着胆子抬头问道。
这一眼看的便如同其他人一般的念头。
这么小!
虽然这几日早已经听人说了这程娘子豆蔻年华,但真的见到了还是很惊骇。
这么小,怎么弹来这悲戚冷肃的秋风调?
“程娘子?”太后看到了也问道。
这程娘子呆呆不动,是不是被吓到了?这里毕竟是皇宫。
“民女不会弹。”程娇娘说道,冲太后施礼。
不会弹?
是不会弹,还是不会,弹?
“什么?”太后以为自己听错了,再次问道。
“民女不会弹琴。”程娇娘也再次重复说道。
这一下殿内的人都听懂了,顿时哗然。
“说瞎话的不是没见过,但这样睁眼说瞎话的还真是…”贵妃笑道。
“她不会说瞎话,说不会那就是不会。”晋安郡王笑道。
贵妃侧头看向他,微微一笑。
“殿下,可真是明白知道程娘子啊。”她说道,“我鲁钝怎么就听不明白呢?难不成那日在殿下府上弹琴的另有其人?”
他们对话才落,太后沉脸开口了。
“程娘子,你什么意思?”她问道,“哀家听不懂呢?”
“回娘娘的话,适才娘娘问民还会什么,民女答只会这一曲。”程娇娘说道。
“对啊,怎么会只会一曲的?”适才那妃嫔想起自己的问的话,忙再次问道。
“师父只教了这一曲。”程娇娘说道。
怎么会只教了一曲?
真是稀奇古怪。
真是跟常人不一样,说她是傻子也真不为过。
太后吐口气,伸手抚了抚鬓角。
“那就弹这个吧。”她说道。
“回娘娘的话,这个也没法弹。”程娇娘施礼说道。
“又怎么了?”太后竖眉说道。
“这里不是新居,不用净宅,怎么弹。”程娇娘说道。
笑声从殿内倾泻而出。
“你们是没看到啊,太后那脸都绿了!”
贵妃拍抚几案笑的前仰后合,头上步摇乱颤。
身旁的宫女内侍纷纷陪笑。
“那她是真不会还是假不肯啊?”一个宫女问道。
“真假?”贵妃哈哈大笑,“本宫看她是装傻!”
“仗着有个神仙弟子传说,仗着有与国,仗着…”
贵妃说到这里收了大笑,露出一丝冷笑。
“仗着晋安郡王….”
“本宫看她可不只迷了崔琴师。”
而与此同时太后宫里,被暴怒的太后唤来的皇帝正听其带着怒气的指责。
“….她仗着迷了天下人,就来如此的作弄哀家吗?”
“这里不是新居,所以不能弹?这什么鬼话!要推脱也编个诚心点的!”
“娘娘。”晋安郡王开口,还没说话,太后就伸手指着他。
“你闭嘴!”她喝道。
晋安郡王笑嘻嘻跪上前一步。
“娘娘,她不是编的,她不是说了,她只学了这一首琴曲,而且这是净宅曲,不是供人赏乐的。”他说道。
太后呸声。
“就跟她什么不是供人把玩的字一样吗?”她竖眉说道,“说的都是什么鬼话!世上只有学琴没有听说学曲的!哀家从未听过!”
“那娘娘这次不是听说了嘛。”晋安郡王笑道。
太后抬手在他肩头打了两下。
“你是不是特意跟进来替她说好话的?”她竖眉喝道。
“是啊。”晋安郡王毫不迟疑的点头,“毕竟是因为孩儿宴请她才有今日的事,孩儿自然要跟来。”
如此理直气壮,倒让太后瞪眼无语。
皇帝也被逗笑了。
“朕去问问她,定要给母后一个交代。”他说道。
皇帝迈进偏殿,看到那女子端坐其中,果然没有害怕娇弱哭泣,听到声音她俯身施礼。
“你的胆子真是大。”皇帝说道,“什么话都敢说。”
“陛下,能说的话为什么不敢说?”程娇娘低头说道。
能说的话为什么不敢说?
皇帝看着这小娘子。
“…儿臣觉得她这人挺实在的,是什么就是什么,儿臣当时威胁她,她也没什么,现如今道歉,她依旧没什么….
“……就好像跟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似的,有时候挺可笑,有时候也挺可恨的。”
可不是挺可恨的!看把太后气的。
皇帝嘴角浮现一丝笑。
“怎么叫只学曲没学琴?”他问道。
程娇娘垂目。
“..父亲,我要学什么?”
“什么都要学。”
“父亲,我再聪明也学不来吧?”
“学的来,你只学一道便可。”
“什么叫一道?”
她俯身施礼。
“就是专其一,当时教我学琴,目的是一个,就是净宅之用,所以便只学秋风调。”她说道。
皇帝皱眉。
“这是什么道理?”他问道。
“只有这样才能学得好,还有,学的多。”程娇娘说道,“如果我学琴的话,必将永无止境,所以只能专其一,学好了这个曲子,此境到此为止,我就可以再专心去学别的。”
这样吗?
皇帝有些惊讶。
“所以这就是你为什么非必死之症不治吗?”他说道,“因为你师父教你的医术只有这一道?”
程娇娘点点头。
“畜马蹄一道?”
“匠兵器一道?”
“才书一道?”
皇帝逐一说道,似乎问话又似乎只是自言自语,念念一刻,面色又怅然。
“一道,专一道,为有道,原来还能如此,你的师父真是奇才异人啊。”他感叹道,“真是可惜。”
可惜竟然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死了,如此高人没有早些被朝廷所知,如果早些举荐朝廷,西贼小儿早已经被踏平了。
可惜竟然收的弟子是个痴傻儿,学了技艺却还是痴痴呆呆不通灵窍,如果收个正常人,定然能得那高人技艺精妙,且运用自如。
真是可惜,可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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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皇帝的讲述,太后终于面色稍缓。
“稀奇古怪的师父,教出稀奇古怪的徒弟。”她说道。
“异人多古怪嘛。”皇帝笑道。
太后吐了口气不说话了。
“多谢陛下。”
这边晋安郡王高兴的说道,俯身施礼。
“你谢什么谢?”太后拉着脸问道。
晋安郡王一笑。
“自然是谢陛下宽慰娘娘,娘娘不会生气了,要不然孩儿惹出的事就大了,孩儿的罪过也就大了。”他笑道。
太后看着他。
“你以后少招惹这些人。”她说道,“你在宫里长到如今,哪里知道外边人心险恶,别以为那女子曾是个傻子,在她眼里,谁是傻子还不一定呢。”
晋安郡王笑着应声是,施礼拜谢。
“儿臣告退。”他说道。
“急什么?”太后拉着脸说道,“在宫里陪哀家吃了晚膳再走。”
“孩儿离宫尚未一个月,已经往宫里进出这么多次了,再留下来用膳,娘娘是要被人议论指责的。”晋安郡王笑道。
太后哼了声。
“哀家怕人议论不成?”她说道。
晋安郡王抬头一笑。
“娘娘不怕,但孩儿不舍。”他说道。
看着少年人退出殿门摇摇而去的背影,太后沉着的脸舒展笑了。
“油嘴滑舌。”她说道,“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是朕身子不好,管教他太少。”皇帝含笑说道。
太后给他一个白眼。
“用不着皇帝急着撇清干系,哀家知道,他是哀家带大的。”她说道,“这都是跟哀家学的。”
皇帝哈哈笑了。
“现在看起来果然是。”他笑道。
太后呸了声,也笑了。
“反正哀家是不喜欢这个程氏。”她又将笑容忽的一收,说道,“陛下为国事周全怎么抬举她都可以,只是别让她跟哀家有攀连。”
皇帝笑了。
“母后,她一个小女子,朕还能怎么抬举她?又不是男儿身,赐官进爵。”他说道,“她有功,朕也已经有赏其父母亲长兄长们,再抬举,就是朕想,朝臣们也不会同意的。”
“女子家无非是婚姻大事。”太后缓缓说道。
“程娘子虽然母亲早亡,但父亲还在,她的婚事自有父母做主,朕怎么能干涉?”皇帝含笑说道。
“是啊,这是人家的家事。”太后含笑点点头,“不过,这程娘子曾身有恶疾,为五不娶之人,虽然有幸得遇高人痊愈,但世人多愚难免有不好的心思,她到底是与国有功,有父母亲长,陛下也还是要多少看着点,免的那些趋炎附势卑下之徒趁机攀附。”
趋炎附势卑下之徒。
太后在这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皇帝看着太后一刻,最终点点头。
“母后思虑周详。”他说道。
“还有,既然他们都出去了,亲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太后说道,“平王庆王还小不急,玮郎过年可就是二十了。”
皇帝看着太后。
以前最不愿意晋安郡王成亲的就是太后,如今主动提及的也是太后,看来太后对于宫中再添皇嗣是彻底不抱希望了。
不过,也的确也该不报希望了,年轻时子嗣艰难,难不成如今快要知天命反而容易生养了?
跟那个一心得道成仙的童内翰一样?养的女儿还没孙女大?
皇帝忍不住露出笑,到底是有几分羡慕的笑。
虽然子嗣接连夭伤,但还是留下一个且已经长成的皇子。
可以放下了。
皇帝点点头。
“母后做主给他择选郡王妃吧。”他说道。
殿内的二人说些什么,晋安郡王离开之后便没有在在意,他加快脚步在宫中而行,一面向前方张望。
“殿下,不急。”亲自相送的老内侍在后笑道,“想要见程娘子的可不止殿下一个人。”
“还有谁?”晋安郡王随口问道,问完了话一瞪眼。
太后宫里的老内侍越发笑的眼睛没了。
“奴婢想殿下有始有终,引程娘子进宫来,自然要送出去。”他说道。
晋安郡王看着他哈哈笑了。
“还是都知想的周全。”他笑道。
老内侍笑眯眯的忙躬身施礼。
“殿下,老奴可不敢当殿下如此称呼。”他说道。
都知是他的品级,朝官们下属们可以这样称呼一声,但在皇亲宗室的晋安郡王面前始终是家奴。
晋安郡王笑而不语。
“殿下,去吧,程娘子被崔琴师绊住了。”老内侍笑道,“老奴就不送了,太后跟前也离不得人。”
晋安郡王含笑点点头。
二人一前一后各自而去。
老内侍刚回到太后宫中,就有一个小内侍疾步过来,对他附耳几句,老内侍面色微变,视线看向宫门外。
“也是没办法的事啊。”他喃喃说道,“世间事都是这么难两全,顺了哥意,失了嫂意,讨的他喜欢,便免不得老人家不喜欢。”
此时的晋安郡王已经站到了程娇娘身旁,崔琴师正施礼躬身而退。
“他和你说什么?”晋安郡王问道。
“他说谢我。”程娇娘说道。
二人错步向外走去,引路的内侍落在其后垂首跟随,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说听到我说只学曲不学琴便醍醐灌顶,终于明白困境何处,这一下能跳出樊笼了。”程娇娘接着说道。
“那是该谢。”晋安郡王点头笑道。
“不过让他出名的不是殿下吗?”程娇娘说道。
晋安郡王哦了声继续笑着点头。
“对,他也该谢我。”他说道,“我会找他要谢礼,要到了,分你一半。”
程娇娘微微一笑。
“好。”她说道。
皇城外二人的马车各自等候。
“我就不送你了,六哥儿在家离不开人。”晋安郡王说道。
程娇娘施礼,看着他先上车。
坐上车的晋安郡王掀起车帘冲她含笑摆手。
程娇娘再次施礼,看着车驾离开。
“娘子,上车吧。”半芹忙说道,将手炉递过来。
从太后宫中走到皇城门可是不短的路。
程娇娘接过手炉上车。
马车沿着御街缓行而去。
宽阔的御街上,马车不多,行人也不多,来往的多是衙门的差人以及宫中的内侍。
“京中的宗室怎么一下子多了起来?”
正走向皇城的一官人站住脚眯眼看着驶过的马车说道。
这位官人穿着绿官袍,靴帽齐整,腰垂银鱼袋,显然是要面圣的装扮。
“冯大人,那不是宗室。”引路的内侍笑道,“那是程娘子。”
程娘子。
冯林的脸色沉下来。
“如今平民白身都能越次觐见了吗?”他说道,“难道陛下不知道中书这边侯见的官员排着长队吗?”
“冯大人您才回京不知道,这位程娘子虽然平民白身可是也有大功….”内侍忙说道,一面眉飞色舞,准备讲述一下有关程娘子的这些事。
程娘子的这些事可是大家闲来必说的,只不过说的人太多,都轮不上自己说,终于有机会给不知道的人讲述一下了。
先讲哪个好呢?茂源山一酒醉九城呢,还是墓碑文一现迷士林?或者最最新的也是皇宫里的他们最有资格讲的只有神仙生灵才能听到的净宅琴音?
内侍光想想都激动的不得了,哪里注意到眼前这位大人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有功?”冯林说道,“有功陛下没有封赏吗?”
“有的有的。”内侍忙点头说道,“她的义兄,她的父亲母亲….大人您知道那功是怎么来的吗?说起来…”
“既然已经封赠,那还为何还接连召见?”冯林没有允许他再说下去,打断慢慢说道,“况且她还是一个女子,究竟有什么理由要被陛下召进宫中接见?”
内侍这才终于察觉不对劲。
“是要听琴所以…”他说道。
话没说完再次被打断了。
这一次眼前这位大人的声音已经怒意满满了,一双眼冷冷的看着他。
“听琴?!那么多身负国事要务的朝臣尚且依序等候召见,而这个小女子竟然能堂而皇之在御街上驾车来去。”冯林喝道,“听琴!竟然为了听琴就要被召见,难道这是让天下人知道皇帝耽于喜乐,置国事与不顾吗?”
内侍已经吓的目瞪口呆了。
他只是一个没品级的小黄门,不是神策中尉,陡然被一个朝官如此呵斥,吓得都懵了。
而且这朝官呵斥的还是皇帝。
当然官员们呵斥皇帝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还有你这个奴婢,身为天子近侍,不仅不加以劝诫,竟然还敢传言渲讲,其心可诛!”
伴着冯林这一声喝,内侍终于脚一软噗通跪下了。
别说一个身穿绿袍佩银鱼袋的文官了,就是一个普通的文官,内侍也担不住被其斥骂,不是他没卵子,而是实在是就连同级的武官,也要畏惧文官三分。
更何况这个文官还不是朝中那些养尊处优的文官,他可是冯林,眼不眨一下就破门灭族的冯判官,在那多人命中滚过的外号鬼判官的冯林。
内侍跪地告罪都不敢说了,只是连连叩头,心里痛哭不已,他怎么这么倒霉,竟然赶上来接引这个晦气的判官!看吧,果然倒了大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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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两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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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小内侍跪下,冯林一甩袖子。
都是陛下仁慈,纵容这些内侍朝官们越来越不像话!
冯林不会跟一个内侍纠缠不清,这有失他的身份,呵斥一句便不再理会便要抬脚前行,却不想有两个内侍正说笑着迎面走来,说笑的太过于热闹都没有看到这边的异样。
“……崔琴师高兴的什么似的,说终于亲自见到那程娘子了,也亲耳聆听教诲了。”
“…程娘子怎么说?真是神仙师父点化教给她的这些技艺吗?要不然怎么让她学会这么多,她毕竟才碧玉年纪”
“……程娘子是生下来就会…”
听到这里冯林原本沉下的怒意再次腾起。
“生而知之!”他竖眉说道,“好大胆,竟然敢自诩为圣人!”
两个内侍陡然被这一声吓了一跳,抬起头还没看清,就有人从身旁一阵风的过去了,两人忙回头看去,只看到一个挺直的背影疾步向宫门而去。
“这是谁啊?”两人不解的问道,这才看到一个从地上爬起来慌忙跟上的内侍。
“谁?”小内侍面色发白,大冬天的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夺命的判官!”
判官?夺命?
两个内侍更莫名其妙,那小内侍也一阵风的从他们身边跑过去了。
而此时的皇宫里,贵妃殿内的笑声再次扬起。
“太后真这么说的?”她问道,端着金盏。
“是啊,娘娘。”一个小内侍笑道,“太后说了这程娘子曾身有恶疾,为五不娶之人,要陛下也还是要多少看着点,免的那些趋炎附势卑下之徒趁机攀附。”
好一个趋炎附势卑下之徒。
贵妃再次笑起来。
“所以说了,女人得罪不起,更何况还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她笑道,一面端起金盏慢饮了口。
“只是到底没有让她滚出京城。”她又停下金盏说道。
“娘娘,殿侍大人不是说了让您放心嘛,这个程娘子不足为虑,您看这才几日,她就把太后得罪了。”一个内侍笑眯眯的说道,“虽然这次有先前的功劳在,皇帝又有期待,所以暂时不为难她,不过,日时久了,再看她这般阴阳怪气故弄玄虚的,陛下可没那么大耐性。”
贵妃点点头继续慢饮用。
“娘娘。”内侍忙又转到另一边,给她再斟了饮子,接着笑道,“要是赶她出京城,且不说一动不如一静,为了她这么个小人物,让娘娘和殿侍万一被陛下生疑就太不值得了,况且赶出京城,反而倒是便宜这女人了。”
“怎么说?”贵妃问道。
内侍笑眯眯的接过金盏放下。
“山高皇帝远,离了皇帝,她岂不是更逍遥?”他说道,“在皇帝眼皮底下,一点点错误就能放大,要是离的远了,她要惹怒陛下反而不容易了。”
贵妃点点头。
“奴婢知道娘娘是担心什么。”内侍接着笑道,“但是,娘娘放心,这程娘子已经三次说不治了,想必她就是能治也一时半日改不了口,咱们平王可是一日一日在朝臣眼前长大呢。”
贵妃笑着理了理衣裙站起身来。
“是啊,这些小事就不说了,如今的大事,是晋安郡王的亲事。”她笑道,“这可是子侄辈最亲近的第一个要成亲的,走,咱们去太后那里坐坐,看看有什么可帮忙的。”
内侍应声是。
贵妃知道的同时,坐在马车里还未回到庆王府的晋安郡王也知道了。
“殿下,这可如何是好?”小内侍带着几分担忧说道。
晋安郡王神情却是轻松。
“什么怎么好?”他笑道,“这很好啊。”
“很好?”内侍惊讶问道,“太后这是要绝了程娘子的后路啊。”
晋安郡王哈哈笑了。
“什么后路。”他笑道,“不就是婚嫁嘛,小事一桩,还后路,你们一惊一乍的做什么。”
女子们的后路不就是婚嫁嘛,内侍讪讪。
“况且,这不是很好。”晋安郡王接着笑道,“太后这是帮了她的大忙呢。”
内侍皱眉。
“你去告诉她这个好消息。”晋安郡王也不再说了,笑着冲那内侍摆手,“向她讨赏。”
啊?
真的是讨赏不是讨打吗?
小内侍将信将疑的跳下车。
程家宅子里,刚和程娇娘到家的半芹看到小内侍有些惊讶,待听了他的话,有些不解。
太后要让陛下关注她家娘子的亲事,那是不是说二老爷不能随意将娘子打发了?
但是为什么这小内侍的神情没有一点欢喜?
“真是太过分了!”婢女说道,面色微微发白。
半芹忙看向她。
“太后这样说,就是说那些想要求娶咱们娘子的都是趋炎附势卑下之徒。”婢女给半芹解释说道,“说咱们娘子身有恶疾,原本是不得娶的人,如今大家如果来求娶的话,是看到娘子名望,所以是趋炎附势,是卑下之徒,你想想,哪个高官大户人家愿意被扣上这样的帽子?被天下人嗤笑,还极有可能被皇帝猜忌?”
半芹终于明白了,脸色也瞬时白了。
“这这…”她颤声说道,看向程娇娘眼泪都要掉下来。
“这真是好事,多谢殿下特意来告诉我。”程娇娘说道,微微一笑,“赏。”
婢女虽然一怔,但还是及时的拿出钱袋来。
果然给赏了啊?
小内侍有些怔怔的看着手里的钱袋。
看着内侍疾步而去,半芹再忍不住跪坐上前。
“娘子,你在宫里又惹到麻烦了?”她问道。
“什么叫又。”程娇娘微微一笑说道。
“那太后怎么会这样。”半芹急道。
“那是太后的事,我不知道。”程娇娘说道,一面起身。
“娘子,这件事真的是好事吗?”婢女问道。
“有太后亲自出面,帮我筛选摘去那些趋炎附势卑下之人,难道不是好事吗?”程娇娘说道。
哦,对啊,这样说也对。
半芹点点头,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婢女一拍手恍然。
“娘子,奴婢又俗了。”她笑道。
“不是你俗了,也不是世人俗了,是不知道而已。”程娇娘说道,起身向内而去,一面解下外袍,抽去簪子,摘下银梳子,乌发垂散而下。
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他们想的在乎的都不是她想的在乎的,不知道这里的好坏喜乐悲哀对她来说都一样。
“姐姐。”半芹拉住婢女,低声问道,“真的没事吗?”
“只有想娘子一心高嫁的人才会觉得有事,你想,咱们娘子是存了那心思的人吗?”婢女笑道。
半芹点点头,是啊,别说高嫁了,连王十七公子那样的娘子都能嫁。
“所以娘子本就不求那些,何谈不得?”婢女笑道,“那些趋炎附势之徒不敢求娶娘子,而那些畏惧趋炎附势之徒名而不敢娶娘子的人也不是娘子的良配,这一下都看的清清楚楚摘去的干干净净,那将来留给娘子的,才是真正的好良人,这难道不是好事?”
半芹恍然,顿时展开笑颜。
“吓死我了。”她拍拍心口,卸下一副重担,“我去做饭了。”
婢女笑着点点头,看着半芹轻快的走开了,脸上的笑便收了起来。
“只是世上真有那样的良人吗?”她说道。
不嫌弃曾经恶疾,不为如今名望利益,不惧天子猜忌天下人嗤笑。
“天下哪里有这样的人。”
官厅里高凌波笑道,一面放下茶碗。
“是啊,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下属斟茶笑道。
“所以说,莫欺人,欺人必欺己。”高凌波说道,“让她故弄玄虚自以为是,看着吧,这不过是刚开始而已。”
他的话音才落门外有人急匆匆推门而入。
“大胆,不请而入,你以为你是谁!”下属忙呵斥道。
来人是个小吏,此时气喘吁吁。
高凌波认得,这是在宫中勤政殿当值的,他神情一沉,坐正身子。
“陛下那里有什么事?”他低声问道。
小吏点点头上前几步对高凌波附耳低语。
高凌波神情先是一怔,旋即哈哈大笑。
“来的可真快啊。”他笑道。
此时此刻太后贵妃晋安郡王程娇娘高凌波等人人皆欢喜,唯有勤政殿里的皇帝心情有些郁郁。
他本来心情也很好,接见在外辛苦的臣子一番询问宽慰,却不想还没说上两句,就被这臣子劈头盖脸的斥责耽于嬉戏荒于政事。
皇帝觉得有些冤枉,他身子不好,从小到大都没有痛快的嬉戏过,被这样指责很不乐意,又有些苦笑。
今趟冯林回京,擢升御史中丞,执掌御史台大权,没想到第一个被弹劾的指责的竟然是自己这个天子。
“朕知道了。”皇帝没心情再听他说下去,干脆岔开话题,“御史中丞的交接也不急,爱卿在外奔波辛苦,京兆府给爱卿的府邸已经准备好了,爱卿把家人子女接来安置,又要过年了,好好的共叙天伦吧。”
他这个仁孝之君的称号可不是天下人吹捧的。
“多谢陛下,臣不用歇息。”冯林施礼说道。
皇帝含笑点头要再宽慰几句,但下一刻他的笑就凝结在脸上了。
“臣请大理寺查江州程氏女妖言、惑众、迎奉、挟功、结党、不轨、以圣人自居,并诛之。”
冯林肃穆声声掷地说道。
站在殿门外的面色尚未恢复的小内侍闻言再次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再次煞白。
诛之!
我的亲娘老子,果然不亏是鬼判官,手持勾魂笔,所过之处鬼哭狼嚎,这刚进京第一笔勾的竟然是神仙弟子程娘子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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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了个错误,多谢书友指出,我一直以为十六七岁是豆蔻年华哈哈,原来十三四岁才是,抱歉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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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言、惑众、迎奉、挟功、结党、不轨、以圣人自居,并诛之。
新晋御史中丞冯林面圣第一封奏章说的话风一样传遍了京城,顿时哗然。
“这冯林疯了吗?”陈老太爷愕然问道,“程娘子怎么惹到他了?”
“妖言,是为跟陛下打赌引天雷、琴音不是给人听的。”
“惑众,是为茂源山酒引全城追捧。”
“迎奉,是为与天子太后郡王交。”
“挟功,是为待义兄们沉冤之后才献上神臂弓,又说只有兄长亲人们有求才会再想到其他神兵利器。”
“结党….”
听陈绍说到这里,陈老太爷接过话头,伸手指了指他。
“你?”他说道。
陈绍苦笑一下点点头。
“那不轨呢?以圣人自居呢?”陈老太爷皱眉问道。
“说是其行其言意图不轨,渲染自己无师自通,几个小内侍说她是生而知之。”陈绍说道。
“真是胡说八道!”陈老太爷将茶碗扔到几案上,“这哪一件是她自己的事?都是别人做的说的念得传的!我还以为这冯林是个清醒的,没想到也是个糊涂蛋!”
“陛下也觉得过分了。”陈绍说道。
陈老太爷抬眼看他。
“你不觉得过分吗?”他问道。
陈绍笑了。
“父亲,这还用说吗?”他说道,又摇头,“父亲,我是不太喜欢这个娘子的行事,但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还不至于为她倒霉遭殃欢呼。”
陈老太爷叹口气。
“也是没办法的事,名日渐盛啊。”他说道,“况且这娘子接连的行事的确是太灼目。”
“暂时压下了,但是冯林这个人犟的很,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一定要盯着官府查办。”陈绍说道。
“他说的这些都是没有道理的事!都是他自己揣测,非是实情!”陈老太爷气道。
………………………………………..
“非是实情?”
朝堂上,身穿朝服的冯林冷笑一声。
“难道陛下还等着看到实情吗?”
“陛下不知防微杜渐之理吗?”
“这个女子,行事到如今,已经是山雨欲来,藏之欲发之际!”
陈绍肃容上前一步。
“冯中丞,你连番指责她不详不轨,引灾祸,她能引来什么灾祸?”他竖眉喝道。
“蒙蔽圣君,诱百姓众生相随,左右民意,乱纲纪,煽动民意为自己谋私利。”冯林毫不客气的喝道。
“你胡说八道。”陈绍喝道,“这些事她怎么会做?”
“陈大人难道也能未卜先知了?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做?”冯林竖眉反问道。
站在人后的高凌波几乎有些忍不住要失笑出声了。
站到这个朝堂这么多年了,这是他开心的时候之一。
这也是他第一次觉得冯林看上去有些顺眼,以至于几乎都要忘了就是这个冯林查太仓路,几乎气死了他的父亲,害他高家损失了一半家产,家族中日日都有人咬牙切齿要生吞活剥了这个冯林。
这两个都不是东西,最好狗咬狗都滚出朝堂才好。
这么看来,这个程娘子也不错,虽然害他损失了西北军政,但如果能让冯林和陈绍都滚蛋,不,不,一个滚蛋就足够了。
他高凌波很知足的,不贪多也不冒进。
“….她与国有功,你这些荒谬的猜测是污蔑!”陈绍的声音在朝堂上回荡。
“如果真心为国为君,那神臂弓早就该献出,而不是在沉冤得雪之后,陛下再如此纵容这女子紊乱纲纪,必然使天下乱祸起。”冯林亦是步步不退。
“……此等妖妇奸佞诛之尚能补救,亦是震慑天下,清民之智,否则必将不可复御,悔之晚矣!”
御座上皇帝的面色愈来愈难看,抬手按住了额头。
朝堂下的高凌波看到了露出浅笑。
“冯林是什么人?”
下朝回到家中,换了道袍,懒懒依凭几而坐,一面看着面前家妓歌舞,一面对幕僚们说道。
“那是拖着棺材上任的主,那是死也要咬掉你一口肉的主,那可是属王八的,咬住不松口。”
幕僚们都哈哈笑了。
“真没想到他一进京就咬住了这个程娘子,真是老天有眼。”大家说道。
高凌波嗤笑一声,一面抬手在腿上拍打迎合歌舞。
“老天?老天有眼的时候还真不多。”他说道,一面将一封信扔过来,“你们看看苏景文的信。”
幕僚们忙拆开,一看都笑起来。
“原来如此啊。”他们说道,“原来早已经种下因了,怪不得这冯林一进京就疯了似的直咬住这程娘子。”
“大人高明。”有人笑这抬手恭维。
又有一个幕僚举起酒碗。
“这就是天算不如人算,有人算,才有天开眼呐。”他笑道,一面招呼众人,“来来来,我们敬大人一碗。”
大家纷纷举碗,高凌波笑着也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不过大人,现如今那冯林一口咬定的是这程娘子会引祸,如果她再拿出类似神臂弓的东西呢?”一个幕僚想到什么忙说道,“岂不是又是大功,冯林难道还能非要她死吗?”
这倒是…
说笑的厅内安静一刻。
高凌波端着酒碗笑了。
“她有什么理由再献利器?难道又认了义兄?还是又有亲长有求了?”他说道,“周家小郎封官,周家得赏,程家父母亦是被封赠且进京,你说,她还有什么亲长有求?”
“别忘了,规矩是她自己定的,话也是她自己说的。”
“在太后面前都能义正言辞的说非净宅不弹琴,怎么?如今自己面临危险了,就能违背自己的规矩,再拿出一样什么神兵利器?”
“她要是敢这么做,冯林只怕会让她死的更快!”
幕僚们也都反应过来了,顿时都笑了,厅内气氛再次欢悦。
“这一次咱们是一点力气也不用费,就等着看热闹吧。”
屋中响起大笑声,伴着女子的娇嗔,歌声更靡靡,紧闭的门窗也难遮挡其内的春光。
而此时的周家却气氛紧张。
周老爷走进屋内,看到丫头仆妇乱乱的收拾大包小包。
“干什么?”他没好气的喝道。
“老爷,收拾东西,立刻回陕州去。”周夫人说道,一面拉着他,“这京城是真的不能待了。”
“胡闹!”周老爷喝道,“那程家不要脸的东西就要进京了,你我走了,娇娇儿一个人怎么应付?”
“还管什么娇娇儿啊,不等那程家人来欺负她,那冯林都要砍了她的头了!”周夫人说道,“老爷,咱们可别再跟她混一起了,这这没一日能安生啊。”
周老爷哼了声甩开她。
“怕什么?娇娇儿走到如今见的风浪还少吗?哪一次不是平安而过,还能得功赏名望。”他说道,一面带着几分不屑,“这些人这些风浪,不过是她的垫脚石罢了。”
周夫人看着他有些将信将疑。
“老爷,这次可是冯林。”她说道,“手下好多人命的冯林。”
“正因为他是冯林,所以才不用怕。”周老爷带着几分笃定得意说道。
周夫人忙伸手拉住他走进内室。
“老爷,你是不是有什么内幕,这一次咱们娇娇儿没事?”她低声问道。
周老爷捻须笑了。
“用什么内幕,这不明摆着嘛。”他说道,“你忘了,那冯林是什么?”
“御史中丞啊。”周夫人愣愣说道。
周老爷啧了声摇头。
“我说那个外号。”他提醒道。
“鬼判官啊。”周夫人说道。
周老爷一抚手。
“对嘛。”他说道,“他是鬼,咱们娇娇儿可是神仙,神仙怎么会怕鬼。”
周夫人怔怔看着周老爷,片刻之后院子里响起周夫人的尖叫。
“快来人,快去请大夫,老爷疯了。”
疯了的不止周老爷。
这种话的确已经在京城传开了。
朝廷官员们争论的话百姓们不在意,他们在意的是这次事件的主角。
一个外号鬼判官,一个则传说为李道祖真人神仙的亲传弟子,一个仙,一个鬼,都说人欺不得鬼神,所以这程娘子一直所向披靡事事化险为夷得如意,但鬼神之间呢?
谁能欺谁?谁更厉害?这下有好戏看了!
“….肯定是神仙赢!”
“…那可不一定,神仙也难免被小鬼欺…更况且这个神仙还是个小女子…..”
“…人都说了,大理寺已经去抓人要过堂了….”
“…真的假的…”
听到这里,小厮再也听不下去了,扔下茶钱急忙忙的跑出茶肆,一路骑马出了城来到一片宅院前。
“侍书,又去哪里玩了?”
家里一个小厮问道。
“玩什么啊。”被唤作侍书的小厮脸色焦急的说道,“程娘子又出事了。”
那小厮被吓了一跳。
“又出事了?这才前后脚一天不到。”他说道。
“是啊,我也吓到了。”侍书说道,一面看向不远处的宅院,“我去告诉公子。”
他撒脚要跑,被这个小厮一把揪住。
“侍书,你先别去急吼吼的说,昨日你急吼吼的去说太后要让程娘子嫁不出去,不是被公子嘲笑一通吗?”小厮说道,“说太后这么做反而是程娘子的好事呢,要庆贺的,还说了小事就不要去告诉他了。”
“可是这次不是小事。”侍书急道。
“那是要命的事吗?公子不是说了,只有要命的事才能告诉他。”小厮哼声说道,说完却见侍书重重的点头。
“真的是要命的事了!”
“杀头?”
秦十三郎放下手里的书卷,皱眉问道。
“谁要杀她的头?”
“冯林。”侍书忙说道,”鬼判官,冯林。“
“冯林?”秦十三郎皱眉,“他从哪里冒出来的?”
“冯林是查太仓路转运司粮案的那个,被陛下擢升为御史中丞….”侍书忙答道。
话没说完就被秦十三郎打断了。
“我当然是谁是冯林,我问的是冯林为什么要杀她的头!”他皱眉说道。
哦这个啊,侍书忙应声是。
“茶馆里的人说,鬼判走在路上与程娘子擦肩而过,一眼就感觉到妖气,所以就上书皇帝要诛杀…..”他说道。
话没说完就被秦十三郎一脚踹倒。
“茶馆里人说?”他竖眉喝道,“你是没脑子还是没腿啊?不会去问问家里吗?”
不是知道公子你担心,不是公子你说了一有程娘子的消息就要告诉他,不是怕你着急担心才急着来说的嘛。
侍书很委屈忙爬起来。
“小的立刻就去。”他说道。
还没爬起来,秦十三郎就已经先站起来大步向外而去。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问。”他说道。
自己去问?
这么大的事也是应该去问了。
侍书忙爬起来,看到一旁挂着的外袍,忙抓起来追出去。
“公子,你没穿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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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更,不喜欢看这种道学朝政情节的可以等下个月再来看,我放出的线和人必须收回来,所以非写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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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欠的~~终于还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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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十三郎在街上收马放慢速度,视线看向一旁。
“公子,我去叫门。”小厮立刻说道,催马就要向玉带桥边走去。
秦十三郎叫住他。
“先不用去见她,我要先知道怎么回事。”他说道,催马疾驰而过。
小厮忙跟着。
秦侍讲并没有在家,秦十三郎又急忙赶往官厅,见他过来秦侍讲一点也没意外。
“来的够快啊。”他还笑道,“我以为你这与世隔绝怎么也得再晚两天才知道。”
秦十三郎坐下,没有理会父亲的打趣。
“父亲,这次是因为什么?”他问道,“又是谁在背后有所求吗?”
秦侍讲摇摇头。
“这次,没有人有所求。”他说道。
秦十三郎面色凝重下来。
“只是冯林尽责?”他问道。
秦侍讲点点头。
“那就难办了。”秦十三郎说道。
冯林其身正一向严于律己严于待人,如今又身为御史言官,论事不论人,他如今论的事论的人都是出自职责,非是为了个人私利,这样的可真是不好应付了。
“我就说她就不该与皇亲交往。”秦十三郎放在膝上的手攥起低声说道,“都是那句不是让人听的琴音惹得麻烦。”
一再一再的化解有关神仙弟子的传言,师父也找到了,神兵利器也造出来了,也没有再治病,字扬名士林,摆席授字遵从圣人之道,一切的一切终于回归大道,却不想偏偏晋安郡王冒出这么一句话!
“他以为她新鲜,他觉得她好奇,就可以随意出言说笑,他说的轻松自在随口一句,却不想她一步一步走的多艰难。”
“他们不在意她,她又能怎么样,只能也不在意他们。“
“无奈之人只能认了无情之事。”
秦十三郎起身站起来掉头就走。
“十三!”秦侍讲喊道,“你要做什么去?”
“我要去问问冯林。”秦十三郎说道。
“你去问他?你有什么资格问他?”秦侍讲说道,“你连秀才都不是,靠着父族的荫荣得以参加科举,你有什么资格去跟一个御史言官论政?尚未入仕就要被扣上一个祸乱朝纲的名头吗?你这辈子就别想入仕了,这辈子都别想再帮她说话了!”
秦十三郎转过身。
“那父亲您现在能帮她说话吗?”他说道。
“我当然能。”秦侍讲说道,“你且放心,她丢不了性命,不过是有些麻烦纷扰而已,最多离开京城回江州。”
秦十三郎笑了笑。
“凭什么她没有错,要被人赶走?要走,只能她自己想走。”他说道,“她的麻烦太多了,这不应该,不应该的。”
“这世上哪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秦侍讲说道,“你应该去读书了,如果你想让她这些不应该将来少一些的话,想要为她说话,首先你要保证自己能够站到这个位置,否则,只是添乱。”
“现如今不是当初人躲在背后算计,所以你们也可以躲在背后算计回去的时候了,大家都站在明面上,锣对锣鼓对鼓堂堂正正的应对,这可不是撒泼打滚煽风点火吵闹几句就能了得的。”
秦十三郎应声是。
“孩儿知道。”他说道,“那就拜托父亲了。”
秦侍讲点点头,看着秦十三郎转身而去。
这一次马儿又在玉带桥边停下。
“公子要过去吗?”小厮忙问道。
反正她从来没有主动找过自己,那就还是让他主动来找她吧。
秦十三郎点点头,催马向前。
门很快被敲开了。
“是秦公子啊。”守门的小厮施礼说道。
“你家娘子呢?”秦十三郎问道。
“娘子出门了。”小厮说道。
这时候还出门?
秦十三郎微微一怔,旋即又笑了。
果然还是她。
“…陪着大娘子她们去城外太平居了,大约晚间才会回来,秦公子有什么事留个话,或者小的去找娘子。”小厮说道。
是去避避了吗?
只是太平居里可能太平?
“……冯判官说了,这程娘子眸子黑少白多,是乱天下之相….”
“……得了吧,一个小女子而已,又不是出将为相,怎么乱啊?这鬼判官是见鬼见多了,一惊一乍了吧?”
“……话不能这么说,要知道如今这程娘子的威名可不亚于出将入相了,有能造出马蹄跌神臂弓的义兄,还靠着一手碑体以及摆席授字在士林中也博得一个先生称号了,还会起死回生,一个人竟然如此厉害,近乎妖……。”
“…我才不管她是人是妖,我就想要再吃一碗茂源山酒,她要我干啥我都肯。”
这边说笑,果然有人举起手喊店家。
“来碗茂源山。”
厅内的伙计笑着摇头。
“客官,这里没有的。”他答道。
“这太平居不是程娘子的吗?怎么没有啊?”那人喊道,带着几分不满,“躲躲藏藏的有什么意思啊?要什么要多少钱开口说嘛。”
店伙计只是含笑说抱歉没有回答别的话。
“鬼鬼怪怪的,怪不得判官要砍了你这东家的头。”那人哼声说道。
一个伙计面色本来就不好看了,听到这句话将手中的搭布一扔就要上前,却被另外一个忙拦住。
“掌柜的吩咐过,你可别惹事。”那伙计低声说道。
“现在是他们惹事。”伙计低声气道。
“掌柜的说了,咱们既然开门做生意,就不能不让别人进,也不能不让别人说。”那伙计低声劝道。
说到这里看到门外有人进来,他忙推了推这伙计。
“迎客。”他说道,一面自己含笑先迎上。
这是一个身材高大面带风尘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外神情有些古怪,并没有看向室内,而是四下打量。
“这么大的变化,都要认不出来了。”他喃喃说道。
伙计一眼扫过,立刻辨认出这年轻男子的身份,这些日子常见的一类人,进京赶考的学子秀才。
看来这也是三年前来过的,所以才会发出这个感叹。
“秀才,你说的是曾经的醉凤楼,现在早就换了东家了。”店伙计笑道,“如今叫….”
他的话没说完,就见那秀才抬头看着门匾上的字。
“太平。”他念道。
“对,对,叫太平居。”伙计笑道,“秀才,您瞧我们的字不错吧。”
“字是不错。”年轻人点头说道,目光落在字上。
“还有更好的字呐。”店伙计笑道,一面热情的介绍,“秀才,您先在我们这里吃碗太平豆腐,来一碟果子配茶,吃一锅乐得自在,暖暖和和的往城中去,就在路上拐个弯去那且停寺,看一看那题壁五字,烧一柱香,出来径直穿过城门,城中的繁华且先不要忙着看,直奔东门去,出城十里,就看到茂源山墓地,就可以看一眼碑文,这才转回城中,天也就要黑了,最热闹的大街上寻神仙居,来一套过路神仙,这京城的日子就热腾腾拉开了,保证秀才疲惫顿消精神满满,高中金榜。”
他这一行脆溜溜的话说出来,年轻秀才哈哈笑了。
“好,好。”他笑道,“怪不得生意如此好,你们好口才。”
伙计笑着施礼大大方方的道谢过秀才公夸赞。
“大厅还是包间?大厅热闹便宜,包间自在多费几个钱。”他笑道,一面侧身请。
年轻秀才却是一笑。
“我要见你们掌柜的。”他说道。
店伙计一愣。
“我姓韩。”年轻秀才接着说道,微微一笑,“肃州韩均。”
走廊里一阵脚步急响,门旋即被拉开了。
韩元朝抬头看去,见一个中年男人迈步进来,似有几分面熟。
“真是东家!”那男人喊道,一脸惊喜,躬身施礼,“东家您来了。”
韩元朝含笑起身。
“不敢,不敢。”他说道,一面看着这男人笑了,“原来林管事已经做了掌柜的,恭喜恭喜。”
这便是三年前去韩家送红利的男人,他闻言笑了。
“多谢东家抬举。”他笑道,一面再次恭敬的施礼,“已经想着东家要进京了,住的地方都安排好了。”
韩元朝闻言有些意外。
“这个不用,我已经寻好了住处。”他说道。
“东家,这是见外了。”林掌柜笑道,一面又忙将手里账册推过来,“东家,您读书要紧,但不知道要不要看看账册?”
韩元朝含笑摇头。
“不能说见外。”他说道,从袖子里拿出一张飞钱劵放在账册上一并推过来,“这是三年的红利,共计三万二千贯,另加了三年的利息,大约有五千贯,掌柜的你点查一下。”
林掌柜一愣。
什么意思?
“我是来辞去太平居东家的。”韩元朝说道。
门就在这时被拉开了,带着一脸惊喜的笑跑进来的半芹和婢女顿时愣住了。
“韩郎君,你又说笑了。”婢女又恢复笑容说道。
韩元朝抬眼看去,看着这个盈盈迈进的婢女,跟三年前的模糊的记忆重合。
“姑娘。”他起身含笑说道,“许久不见了。”
“韩郎君,你可别闹了。”婢女笑道,“君子也可以爱财,取之有道就好。”
韩元朝微微一笑。
“姑娘说的是,君子爱财,但要取之有道。”他说道,“所以如今韩某不能取了。”
婢女一怔,听出这话的不对了。
“韩郎君,你该不会听到些什么,所以要避祸了?”她似笑非笑问道。
“郎君不是那样的人。”
韩元朝还没说话,就听有另外的女声说道,他的视线落在婢女身后,见也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
见他看过来,丫头冲他一笑,似乎有些肯定又似乎是期盼。
“郎君不是那样的人。”她再次说道。
韩元朝低下头,又抬起头。
“韩某不是避祸,韩某只是。”他说道,原本认为能脱口而出的话,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个小丫头突然有些难以出口,但是他还是说出来了。
“韩某只是,不与非君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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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婢女脸上的笑彻底的没了。
她慢慢的迈进来,摆了摆手,一旁林掌柜忙低头快步退了出去拉上了门。
“韩郎君,你这话什么意思?”婢女问道。
“姑娘想必也知道,我做这个太平居的东家做的莫名其妙,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原来贵东家是程家娘子。”韩元朝说道。
“所以,韩郎君还是因为如今的传言。”婢女淡淡一笑说道。
韩元朝点点头,神情坦然。
“也可以这么说。”他说道,“听到了传言,也知道很多事,所以才做了这个决定,不过我不是怕什么祸事怕什么被牵连,我只是不赞同不认同不喜贵主的行事,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家娘子什么事都没有做,我家娘子做的事不是他们说的那样的。”半芹颤声说道,“我家娘子是好人。”
“我没有说你家娘子不是好人。”韩元朝说道,微微一笑,“你家娘子是个好人,要不然也不会当初仅仅看到我出言维护那个厨子之妻就赠我一分红利。”
“不,不,不是。”半芹连连摇头,疾步上前,“韩郎君,不是这个。”
婢女伸手拦住她,神情木然看着韩元朝。
“好人也有很多种,很可惜,你家娘子的行事与我韩某道义不同,还请姑娘体谅。”韩元朝接着说道。
“我家娘子行事怎么了?”婢女抬着下巴问道,“竟然让韩郎君如此嫌弃?”
韩元朝笑了笑。
“这话说了也不太好吧。”他说道。
“华歆捉金废书被割席,韩郎君也总得让我们知道我家娘子怎么就非吾友吧?”婢女说道。
“程娘子为义兄申冤,为何不直接上神臂弓?反而先聚民众渲情。”韩元朝说道,“在天子面前拒绝抚琴供赏玩高谈不是给人听又是什么道理?”
这种问题半芹可答不上来。
“我家娘子这样做自然有这样做的道理。”她颤声说道。
“我家娘子做事只凭本心。”婢女拉住半芹,抬起下巴说道。
韩元朝笑了笑。
“韩某做事也凭本心。”他说道。
“你就干脆说你是不是也觉得那冯林说得对?”婢女咬牙问道。
韩元朝点点头。
“是。”他说道,“贵主大奸似忠,非韩某同道。”
大奸似忠!
婢女的面色顿时通红。
“韩均!”她伸手指着韩元朝喊道。
韩元朝拱手施礼,抬脚迈步,想到什么又停下,回头看婢女。
“半芹姑娘前段可曾经过盘江县?”他问道。
“没有,我在京城从未离开。”婢女冷冷答道。
果然不是啊。
韩元朝点点头再次抬手,转身大步拉开门。
“韩郎君,韩郎君。”半芹喊道,几步走到韩元朝面前,眼泪泉涌而出,“你们为什么都这样对娘子!你们为什么都这样对娘子!”
“姑娘,只是道不同而已,对事不对人。”韩元朝说道,一面再次拱手,“还是多谢娘子曾经的仗义。”
刚出屋门,陡然见走廊里站着一个女子正看过来,韩元朝站住脚。
“娘子。”半芹跑过去,掩面大哭。
这就是那个程娘子?
相貌出众,衣着端庄,望之不俗。
眼前这个女子冲他微微一笑,抬手屈身大礼。
韩元朝忙错开一步,避开视线。
“韩某不敢当。”他说道。
“公子当的。”程娇娘微微一笑说道,礼毕起身。
韩元朝看了她一眼。
“娘子有大才,还望善用其名。”他说道。
“韩均,还用不着你来教训我家娘子!”婢女在屋内喝道。
程娇娘抬手制止她,再次对韩元朝施礼。
“多谢郎君。”她说道。
这个女人果然…
韩元朝点点头不再说话转身大步而去,听得身后那小丫头的哭声越发厉害。
既然已经做到这种地步,笼获如此名望,就必然知道要面临各方攻击,怎么还会哭的这样厉害,自己也没说什么太重的话,至少没像冯林那样对她喊打喊杀。
韩元朝皱了皱眉头,回头看了眼,见那娘子还站在原地,任那小丫头抓着自己的衣袖痛哭,他抬脚下楼隔断了视线。
韩元朝上马没有回头疾驰而去,沿路行了一段临近城门处有一茶肆,此时天寒,来往吃茶的人不少。
“公子。”一个小厮抬手招呼。
韩元朝催马过去,坐在其内一张桌案前。
“是她吗?”韩父开口就问道。
“不是。”韩元朝说道,一面接过滚烫的茶碗,暖了暖被北风吹凉的手,“半芹说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京城。”
韩父带着几分失望哦了声。
“就算是她又如何?”韩元朝说道,“有恩谢恩,道义还是要坚持的。”
韩父含笑点点头。
“元朝,这时候这样做,是不是有些不近人情?”他又问道,“毕竟会被人误会为避祸的。”
“如果畏惧背上避祸的名声而不去做这件事,那么儿子与这程娘子又有什么区别?”韩元朝说道。
韩父笑了,端起茶碗喝了口。
“京城的茶汤味道果然好。”他笑道。
韩元朝亦是一笑端起碗喝茶。
“没想到这冯林走的这样快,咱们父子已经不算慢了,还是落后他两天进京。”韩父说道,“而且也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将这程娘子论罪了。”
“路上的事已经让他积蓄了怒火,进京之后又见到程娘子自在进出皇宫,以及那琴声不是给人听,和生而知之的话,彻底激怒了他。”韩元朝说道。
对于儒道臣子来说,在皇帝面前论鬼神以及自诩为圣人,这两件事的确是挑战了极限不能忍。
“真是没想到会这样。”韩父感慨一声。
进京前他们父子一个忙于公事一个闭门读书,并没有听到京中这程娘子的事,还是在上路之后,在驿站中南来北往的人闲谈中才得知的。
他们这次进京是要拜见一下太平居的主人,虽然不一定能够得见,毕竟那位主人可能是当朝的重臣,但没想到一切都与猜想的截然不同。
“我觉得或许那程娘子并没有那么私心重。”韩父低声说道,“毕竟当初对你那样的小事都以为大善的人。”
“父亲,私心重不重,不是天生的,是会随着身份地位不同而变化的。”韩元朝说道。
韩父张张口要说什么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
“其实说到底我们对着程娘子并无多少了解,只是道听途说罢了。”他说道。
说到这里,父子二人停下说话,听四周人说话。
“……反正我觉得这程娘子挺好的,不明白冯判官干什么对她喊打喊杀的,她又没有贪赃枉法…”
“…她怎么好?”
此言一出,说话声顿了下,紧接着响起乱七八糟的声音,无非是治病,造酒,写字,神臂弓等等。
“治病,有三条规矩,且她救治一命价值千金,这样一来又有几个是得到过救治的?与其说能治病,倒不如说耸人听闻哗众得多,而事实上,这个效果她也达到了,名望顿起。”
“再说酒,说是路祭义兄英魂,事实上,酒还是要被生人喝的,生人民众也的确被聚众吸引过来。“
“至于写字,她只写不教,神臂弓,乃是心愿达成,以贺赠的名义献给朝廷的,而不是为了君为国而献。”
“父亲,细数她这些事,被人谈说传布事,哪一个不是心存目的而行?”
“乡民愚识,只会看个热闹,但朝中的大臣可不是只看热闹的,他们或许被欺一时,但不会被欺一世,想必程娘子这种做法,已经有很多人不满了,就连皇帝只怕也心存忌讳,要不然怎么会有太后那番话说出来?只不过她有私心,其他人也有私心,皇帝更有私心,谁也不肯说罢了,如今来了个没有私心的冯林……。”
韩元朝说道这里,放下茶碗。
韩父笑了笑,又摇摇头。
“可惜了可惜了。”他说道。
………………………………………
“可惜?有什么可惜的?”
冯林放下手里的奏章,木木说道,看着面前坐着的卢正。
“中丞,这冯娘子到底是有大才,你这样是不是过了?”卢正说道。
冯林冷冷一笑。
“大才?其心不正,大才反而为害。”他说道,“她能用才为义兄申冤,能用才为亲族谋利,能用才笼络迷惑天子,这种才不要也罢。”
“就算她有私心,但也没做什么坏事啊?反而让朝廷清除了姜文元等一干庸将,又壮哉我军,这都是大功啊。”卢正说道。
“大功?”冯林重新拿起奏章,一面看一面说道,“王莽篡汉前,也是大功不少人人称赞。”
卢正愕然,又失笑。
“中丞,能被你以王莽比之,那娘子也是值了。”他说道。
冯林一句话出口也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什么,区区女子竟然与王莽相提,也是过了。
他自己也失笑。
厅中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
冯林和卢正本是旧交熟友,时隔三年再次相见,又都在御史台任职心中到底是欢喜。
“宽之,你可是变了不少啊。”卢正亲自斟茶,递给冯林说道。
冯林接过茶饮了口,视线看向一方。
“我这条命是侥幸得来的,要不然如今早已经是枯骨一具。”他说道。
三年驿站差点被火烧死的事,至今想起来还有心有余悸,卢正点点头。
“而我冯林如今还能活着,这条命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了。”冯林接着说道,“当初救我的人不肯接受我的感谢,说都是因为我自己才救了我自己,所以我当时便立下誓言,必将不惧死不怕生,将这条天赐的命物尽其用,为国为民绝不惜身,以为回报那位恩人的大恩。”
卢正点点头,饮了口茶,冯林被救的事他自然也知道。
“而且,她不仅是救了我的命,还教会了我怎么说话怎么做官。”冯林接着说道。
卢正一口茶呛了连连咳嗽。
“宽之!”他喊道,忙用袖子擦拭嘴,看着冯林笑,“原来你还会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冯林一本正经的说道,“那一晚前后不到半个时辰,我听到的看到的足以一生受益。”
卢正看着他又想笑又无奈。
“好吧好吧,我说你这三年怎么变化这么大。”他说道,“这么说你是遇到一个一面之师了。”
冯林肃容点头。
“这个师还是个女人。”卢正笑道。
“人皆可以为师,不分男女老幼。”冯林说道。
卢正看着他忍不住一笑。
“那位恩人也是个女子呢。”他说道,“这程娘子也是个女子…..”
“她怎么能与我的恩人相比?”冯林打断他说道,“我的恩公洒然大义,岂是这个靠着鬼神之说招摇的女子能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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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女拉开屋门的时候,半芹还在哭。
“你别哭了,都哭了一路了。”婢女说道,跪坐下来,“娘子都不生气的,你快别这样了。”
“娘子是不生气,可是我替娘子生气,我要替娘子哭。”半芹哭道,“娘子做什么了,他们为什么那样对娘子?”
“因为娘子威胁到他们了。”婢女说道。
“威胁到他们什么?”半芹哭道,“娘子又没有抢他们的钱。”
“跟钱无关,是威胁到了信念。”婢女说道。
“信念?”半芹泪眼看她,“信念算什么东西?”
婢女笑了。
“信念不算东西,但却是比钱更让人痴狂。”她说道,说着又一笑,“其实这跟以前一样,就跟窦七,就跟刘校理,跟程大老爷,一样一样的。”
一样的吗?
半芹含泪看她。
婢女冲她点点头。
“一样的。”她说道。
只不过比那些你对我错赤裸裸的利益之争更沉重一些,更让人伤心一些。
半芹拉开门走进室内,看到程娇娘正依着凭几看书。
“娘子,你觉得伤心吗?”她跪坐过去,低声问道。
“这有什么伤心的,我不是说过,别人不喜欢你是常态,喜欢你是运气。”程娇娘说道,视线没有离开书卷。
“可是娘子又没有错。”半芹拭泪说道。
程娇娘放下书卷,看着她。
“这只是你的认为。”她说道,“与别人无关。”
半芹看着她。
“对错不是这样论的。”程娇娘停顿一下,接着说道,“不是你认为就是的,当然,也不是他认为就是的,所以,别想这些,只做事,达到自己的目的就可以了,不要再想求别人的认同和感激,人,要知足。”
“可是这一次,是冯林和韩郎君。”半芹低头哽咽说道。
“他们又如何,都一样。”程娇娘说道。
“不一样啊,他们帮过娘子,娘子也帮过他们,虽然他们不知道,但是娘子知道,他们这样做,就好像站在娘子身后捅了娘子一刀,娘子,一定很疼吧?”半芹哭道。
程娇娘哈哈笑了。
她很少这样大笑,还是出声的大笑,半芹一时间都吓到了,连哭都忘了。
“傻丫头。”她说道,“他们不算什么,那叫什么疼?那也能叫疼?”
半芹看着她泪眼朦胧。
“跟世间最疼的比,这些连挠痒痒都算不上。”程娇娘说道,大笑收去,嘴边一丝浅笑继续低头看书。
世间最疼的?
半芹看着她一面抬手抹泪一面怔怔想着,是什么?
皇帝放下手里的奏章,看着一旁跪坐吃茶的晋安郡王。
“你进宫来就是来吃朕的茶的?”他问道。
“不是啊,今日不是大朝会嘛,是儿臣可以堂堂正正见陛下的日子,当然要见个够了。”晋安郡王笑道。
皇帝呸了声。
“别整日跟那些讲虚名的臣子学,只要你心里堂堂正正,就什么时候都是堂堂正正的。”他说道。
晋安郡王笑着应声是,继续吃茶。
皇帝看着他。
“你就不打算为那程娘子说些什么?”他问道。
晋安郡王抬起头看他,似乎有些惊讶。
“陛下,说什么?”他问道。
“说些好话啊。”皇帝笑道。
“她又没有错事,何须别人为她说好话。”晋安郡王笑道,“儿臣要是为她说好话,就跟那冯林一样了。”
皇帝看着他一怔,旋即大笑。
“朕放心了。”他说道,“朕放心让你开府出外了。”
晋安郡王将碗中的茶一饮而尽。
“陛下又揣测儿臣了。”他说道,“儿臣也不说了,告退了。”
皇帝笑而不语,看着晋安郡王施礼告退,一个内侍疾步进内。
“陛下,盘江县韩昌觐见。”他说道。
这是中书早就安排好的,对于皇帝来说是例行公事,他点点头。
“盘江县韩昌?”
一个小内侍听到了,停下脚,忙拉住这边的内侍。
“是那位预测了日食的大人吗?”
内侍点点头。
“就是他。”他说道。
小内侍顿时欢喜不已。
“殿下,殿下。”他忙追上晋安郡王,“是那位韩大人呢正好问问他咱们府里的花田可能修出阴阳图。”
“问他做什么?”晋安郡王说道,“谁说也不如她说。”
她自然是程娘子,小内侍笑嘻嘻的应声是,但看着晋安郡王离开,自己还是在宫里等候,等了不多时,就见那位韩大人出来了。
“要问我什么?”韩元朝的父亲韩昌陡然被个小内侍拦住,有些惊讶。
这不是他第一次面圣,上一次中进士殿试的时候见过陛下,虽然是和很多人一起,算起来隔了很多年了,能够再一次见到陛下,韩昌到底是有些激动,还有些不安,唯恐言行失礼。
只是皇帝并没有见他很久,显然对他也没什么印象,问了几句常例的话就让他告退了。
没想到竟然又被拦下来。
“韩大人,我们殿下要在府里修个花田,你方便去给看一下吗?”小内侍低声说道。
“我?”韩昌惊讶不已,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们这边说话,自然落在其他内侍眼内,其中一个眯起眼一刻,转身疾步而去了。
勤政殿里,皇帝放下奏章,看着躬身的内侍眯起眼。
“私交大臣?”他问道。
“奴婢不敢妄言。”内侍低声说道。
皇帝沉默一刻。
“陛下,不如让皇城司去探查….”内侍低声说道,心内闪过一丝激动。
如果让皇城司去探查,那就不仅仅是结交大臣的事了,说不定还能查出些什么事呢,就算查不出,或者查出一些小小不言的事,也无所谓,有所谓的是这个查字。
能查这一次,就能查第二次,第三次……
朝官宗室们最怕的是什么?是失去皇帝的信任,一旦失去皇帝的信任,那在朝里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查什么查,人都在这里,问就是了。”
头顶上传来皇帝的声音,让这内侍顿时浇了一头的冷水。
所以说皇帝的信任最重要。
他低头应声是。
刚走出宫门的韩昌又被叫回来,连同这个还没走的小内侍。
“殿下要修个花田,怕司天台说不同意。”小内侍低着头说道。
庆王府的风水格局都是司天台看过的,小的布置倒罢了,大的改动自然要经过他们同意。
皇帝点点头。
“那又跟韩大人什么事?”他问道。
“陛下,这都是误会。”韩昌忙说道,心里有些滋味复杂。
早听过京城居不易,没想到自己才进来就遇到这事了。
“奴婢是听说韩大人预测了日食,想来对风水格局也是通晓的,所以想要让他给看一看,这样再去和司天台说,想必也容易些。”小内侍低头说道。
“大胆。”皇帝喝道,“竟然敢让韩大人无辜当你们的挡箭牌!”
小内侍连连叩头认罪。
“把晋安叫来。”皇帝余怒未消,“出去了没人管了就开始胡闹!”
“陛下,儿臣又怎么了。”
已经被叫回来的晋安郡王的声音从外传来,人也随即迈进来。
“你又胡闹的改动什么格局?谁让你改的?”皇帝沉脸喝道,“今日要改格局,明日是不是要在府里斗鸡走狗了?”
韩昌站在一旁,抬头看了眼这个赫赫有名的送子郡王就忙低下头。
耳边听得少年人轻松自在的声音。
“陛下哪有啊,那是个湖,儿臣为了庆王特意填上了,光秃秃的不好看种了一些花,花草也不好看,所以儿臣就打算修个图形。”他说道。
皇帝的面色柔和下来。
“要修个什么?还要问东问西做贼似的。”他问道。
“程娘子说要做个阴阳图最好。”晋安郡王说道。
程娘子!
皇帝一怔,韩昌也是一怔下意识的抬头又看这少年郡王。
果然是与皇亲交啊。
“她让你做这个你就做啊?”皇帝又拉下脸说道。
“是啊,儿臣信她。”晋安郡王毫不迟疑的答道,“她肯定不会乱说,言之有据。”
“有什么据!她连风水都看上了?”皇帝说道。
话一出口,想到这话有些熟悉。
“还说不是道祖弟子,连净宅都会,是不是还要看风水……”
皇帝想起那日太后的话。
“何止还要,是已经看上了…”他自言自语道。
韩昌站在原地,想着这是皇帝的家事,他是不是应该回避了,但皇帝似乎忘了,不由很是尴尬。
“去传程娘子来,朕要问问她,到底要干什么!”
皇帝的声音落下来,韩昌心里不由一跳,能见一见这程娘子了吗?不过,他也要告退了吧。
正胡思乱想,皇帝却因为这件事想到了韩昌是谁。
“当初日食的事,是你预测的吗?”他不再理会晋安郡王,转头看着韩昌说道。
“不是,臣对天文只是略知一二,观星测天是不能的。”韩昌忙施礼说道,眼角的余光看到那边晋安郡王笑嘻嘻的站着,丝毫不在意被皇帝故意晾在一旁。
“是怎么回事呢?”皇帝带着几分好奇问道,“说是一个过路的女子告诉你的?”
“是。”韩昌说道,开始讲述那时候的事。
待听到那女子孤身上前,说笑间手起刀落砍了那贼僧的头,晋安郡王不由喊了声好,皇帝瞪了他一眼,晋安郡王笑嘻嘻的站回去几步不说话了。
“一个女子,太过于好杀了。”皇帝皱眉说道。
“陛下,当时的事,是不得不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韩昌说道。
“看来你们上下都是很感激这个女子的。”皇帝说道。
韩昌并没有回避而是应声是。
“臣以为这娘子是危身奉上。”他说道。
危身奉上是为忠。
皇帝眯起眼。
这个和尚当然应该杀,但谁来杀怎么杀,杀了会有什么后果,的确牵涉很多麻烦,这也是为什么盘江县上下官员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这和尚坐大。
有些事必须做,但做了会危害自身,或者伤身或者背负恶名,但却能给朝廷和民众消除祸患,这就是忠。
“不知是谁家女子?”皇帝问道。
“只可惜此子不肯说。”韩昌说道,“只告诉臣日食的时辰,让臣得以借此彻底消除贼僧遗留的祸患。”
皇帝才要说话,门外小内侍进来了。
“陛下,程娘子到了。”
皇帝说声传。
韩昌下意识的转过身,眼角的余光看到那边的少年郡王也高兴的转过身看向门外。
门被推开了,有人迈步进来,逆着光一时看不清相貌年岁,只看到她女子身形高挑,却又不似女子柔弱,缓步而行,稳稳施然。
人一步一步走近来,十几步外她站定俯身叩拜。
“程氏见过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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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氏见过陛下。
这就是那个程氏娘子。
韩昌忍不住微微抬头看去。
“起来回话。”皇帝说道。
那女子叩拜谢恩,站起身抬起头来。
韩昌终于看清了她的相貌,不由眼前一亮,她果然年轻,年轻的只能说是个孩子,双眉修长,双眸幽亮,待看到这双眼,韩昌脑中轰然,啊的一声脱口而出。
这时候皇帝才要张口说话,突然被打断,他也有些惊讶。
虽然是乡下来的官员,但好歹年纪也不小了,君前失态的事不应该吧。
殿内的人都侧目看向韩昌,更有内侍轻咳一声提醒警示。
但韩昌似乎根本就没注意到,只是看着这女子,神情惊讶又激动。
“你,你,是你。”他结结巴巴说道,“你是程娘子?”
程娇娘看向他。
“是我。”她说道,“我是。”
韩昌的话让大殿里的人都愕然。
看来这程娘子已经如此有名,有名到见一面就激动不已。
皇帝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
他的臣子们如此失态实在是丢脸。
臣子们拜天地拜圣人拜君父就足够了,如果拜一个小娘子成何体统。
内侍们自然看到皇帝的神情,也猜到了皇帝的心思,再看这边显然还处于失态状态的韩昌根本就没有察觉,他们不由浮现几分怜悯。
真是可怜,明明是来加官进爵面圣了,这下可要把前途砸了,不过他们没有人提醒这个可怜的乡下官员,没那交情也没有那利益值得他们出手。
“是你,你是程娘子。”韩昌又重复一遍这个话。
皇帝的脸色更难看了,才要开口,有人又先开口了。
“你们认得?”晋安郡王含笑问道。
认得?
皇帝一愣。
是你,你是程娘子。
原来不是一句话?而是,是你?你竟然是程娘子?
哦,这样说那女子适才的回话也是两句话,是我,我是。
“一面之缘。”程娇娘回答了晋安郡王的问话。
“这一面,不会是….”晋安郡王看着她,眼神闪烁慢慢说道。
“是她,是她。”韩昌说道,转过身对着皇帝施礼,声音颤抖,“陛下,这就是臣适才说的那位斩杀贼僧的盘江过路娘子。”
果然!竟然!
晋安郡王展开笑容,而皇帝则有些愕然,心中念头乱转,最终却只汇成一句话。
原来她真会看风水格局啊。
“陛下,儿臣就说嘛,她不说假话。”晋安郡王又说道。
皇帝看他一眼,带着几分警告。
适可而止吧,不用一而再再而三的替这娘子说好话。
皇帝张张口要说话,又觉得不知道说什么了。
本来要问的话,随着这韩昌的失态揭晓,也没必要问了,这太出人意料了,也让他有些失措。
“程氏,这个观天象你师父也教过?”他只得问道。
“教过,略通。”程娇娘答道。
皇帝抿了抿嘴。
“你这略通的还真够多的。”他说道。
怎么哪里都有你的事?
皇帝看着殿内,要问的话也没必要问了,看看他的皇亲看看他的臣子,一个笑的脸开了花,一个激动的比那迷了道的崔琴师也好不了多少,他这个坐在御座上的皇帝,这时还不如这个站在殿中的小女子引人注目。
这么年轻就能测出日食?那天文历法定然精通…不过也不一定。
“天文你不会只知道测日食这一道吧?”皇帝问道。
“不是,这个会的多一些。”程娇娘说道。
皇帝哦了声。
“你当时为什么要斩杀了那和尚?”他问道。
“观天测星是为历法农事,为民众知节气生活,不是为了论吉凶祸福,更不能以此来迷惑民众,谈天文妄言吉凶论休咎当斩是律法,也是道学之法。”程娇娘说道,“民女不敢替官府论律,只是替天文道学锄奸。”
这话说的皇帝心中欢喜,没错,就该是这样,那些司天台的混帐们动不动就拿着天象来指责他这个天子不修仁政,动不动就要他谢罪谢罪,啊呸,下次他们再敢以天象论吉凶,朕就砍了他们….当然不能…谁都可以砍,他这个做天子的不能。
这样看来,这个娘子还真是危身奉上了。
可惜啊可惜,怎么是个女子呢?
要是个男子,朕即刻就让他进司天台太史局。
可惜啊可惜,要是她师父还活着该多好。
皇帝微微出神。
“陛下,那儿臣可以去修花田了吧?”晋安郡王上前一步问道。
这一声让皇帝回神。
“你的王府,你拆了朕也不管。”他没好气的说道。
“陛下,儿臣怎么舍得,这可是陛下赠儿臣的。”晋安郡王笑嘻嘻说道,躬身施礼。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问的了,殿内的人便借此都告退了,看着三人鱼贯退出去,一个内侍忙上前捧茶。
“都凉了。”皇帝没好气的喝道,将茶碗重重的撂在几案上,“你会不会当差?”
那内侍噗通跪下了连连叩头。
“滚出去。”皇帝沉脸喝道。
那内侍一句话不敢多说哭丧着脸退了出去。
“真是不会当差。”门外站着一个老内侍淡淡说道。
竟然要构陷晋安郡王,结果构陷不成反而让陛下措手不及的狼狈。
活该!
“陛下春秋正盛,都急什么急。”他自言自语说道。
身后跟着的小内侍迟疑一下。
“可是,也没别的选择了。”他低声说道。
还有别的选择吗?
老内侍没有说话,揣着手望着层层宫殿的天空,乌云沉沉遮住了日光。
要下雪了。
“要下雪了,你快些回去吧。”晋安郡王说道。
“晚上才会下。”程娇娘说道。
晋安郡王笑了。
“对对,你说的没错。”他说道。
韩昌跟在后边看着前面少年男女慢行,听着二人随意又简单的对话,心内五味陈杂。
这程娘子竟然就是一心惦念的过路娘子,这过路娘子竟然是如此闻名的程娘子,是那个让亲长借以骄纵的程娘子,与天子太后皇亲迎奉的程娘子。
他抬起头看着这个程娘子。
迎奉?
她的脊背就连叩拜的皇帝的时候,都没有弯曲一下,脸上更没有常见的那种讨好的卑微的笑。
这种端正也不是一些所谓的清臣名士做出的那种有些刻意的刚直。
而是轻松自在的,与生俱来的,发自内心的不卑不亢不迎不奉。
迎奉?韩昌摇摇头心里叹口气。
马车响动,韩昌抬起头回过神看到晋安郡王的车驾离开了,那娘子也抬脚走向自己的马车,他忙抬脚上前。
“程娘子。”他说道,一面长身施礼。
程娇娘转身还礼。
“韩某今日全靠娘子当日相助。”韩昌说道。
“大人说笑了。”程娇娘说道,“我已经说过了,你的事是你的事,与我无关的,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说了,你不听,不是一场空,我说了,你听了,所以你得了该得的,你看,这与我何干?”
韩昌一怔,旋即笑了。
“娘子大度。”他说道,再次施礼,神情尴尬,“我儿元朝是误会娘子了,我这就回去带他去和娘子赔罪。”
“误会我什么?”程娇娘问道。
“误会娘子是恶人。”韩昌说道。
“不是,他不把我当恶人。”程娇娘说道,“韩大人,你心里明白的。”
是的,韩元朝不把她当恶人,当好人,善人,但是却非他认同的人。
韩昌默然,重重叹口气。
“娘子。”他再次施礼,“娘子对我父子有大恩。”
“错了,韩大人,是贵公子对我有恩。”程娇娘还礼说道。
元朝对她有恩?
韩昌愣了下,才要问,对面有一个内侍引着一人缓步而来,面容似曾相识,他不由愣了下,旋即认出来。
“冯中丞。”他脱口喊道。
韩昌脱口而出,视线落在程娇娘身上。
这算是狭路相逢吗?
冯林看到韩昌停下脚,也认出了是路上驿站有过一面之缘的人,便抬手施礼,却见韩昌似乎神不守舍,不看自己也没有还礼,视线只看着背对自己的一个女子。
是家眷吧,不过家眷怎么跟着到这里来了?
冯林微微皱眉,没有说话抬脚要走,那女子就在此时转过身来,冯林的视线随意扫过,迈步而过。
眼前出现一辆马车,车内端坐一个女子,面色苍白双眸有神。
“其实如果真要这样说的话,那救大人的不是我,大人该谢的也不是我。”她说道。
冯林猛地站住脚。
“是你!”他声音拔高喊道,转过身。
韩昌心里一跳,下意识的站到程娇娘身前,但他旋即为自己的动作有些惭愧。
冯林就算再被称为鬼判官,也不是会打女人的人。
身后程娇娘的声音传来。
“是我。”她说道。
冯林上前一步,似乎要把韩昌一把推开,但伸出手又忙忙的后退,旋即长身施礼。
“冯林见过娘子。”他颤声说道。
韩昌吓了一跳,这,这是什么道理?讽刺吗?
他站开转头看程娇娘,这女子端正的还礼。
“韩大人,告辞了。”她礼毕又对自己说道。
韩昌忙说请。
冯林上前一步要说什么,但还是停下脚了,恭敬的对程娇娘再次施礼。
“冯林恭送娘子。”他说道。
看着马车在御街上而去,冯林才收回视线,神情难掩激动,转头看韩昌。
“韩大人,原来这是你的亲眷,冯林冒昧想要上门拜访。”他说道。
韩昌看着他,神情古怪。
“冯大人,她不是我的亲眷。”他说道。
冯林愣了下。
“那是友人的家眷?”他说道,再次施礼,“还望韩大人引荐,这位娘子与冯林有大恩。”
韩昌的神情惊愕。
“你说什么?”他问道。
“这位娘子对冯林有救命再生大恩。”冯林也不再忌讳与陌生人不多言谈的习惯,此时已经把韩昌当做旧友了,听他问便立刻说道,“冯林一直期望能再见郑重拜谢却不得,没想到今日夙愿得偿,多谢大人,还望大人引荐。”
他说完抬起头看着韩昌神情越发古怪。
“你说她是你的救命再生恩人?”韩昌问道,似乎是听到世间最为荒诞的事。
冯林站直了身子。
“韩大人这是瞧不起女子了?”他问道,“还是认为冯某是随意说笑?”
韩昌忙摇头。
瞧不起这女子?他已经够失礼了,更不能不会有这样的念头。
他看着冯林,确定这个鬼判官不是失心疯了也不是吃酒吃醉了,他听到的话都是真的。
“她竟然也对你有大恩啊。”他喃喃说道。
也?冯林竖起耳朵听到这个词,再次打量韩昌。
“难道韩大人与她….”他问道。
韩昌看向他,点点头。
“她对我,不,不止对我,还有犬子,都有恩。”他说道。
原来如此,冯林点点头。
“那请问韩大人,恩公是何方人士?某即刻前去拜见。”他说道。
韩昌看着他露出一丝古怪的笑,似乎可怜又似乎可悲。
“冯大人真想知道?”他问道。
冯林再次一怔,皱起眉头,这个韩昌路上一面觉得挺正常的人,怎么此时说话神情如此古怪?
“知恩不报非君子。”他肃容说道。
韩昌的嘴角扯了扯。
“那要是不仅不报,反而害之呢?”他问道。
这个韩大人!冯林眉头紧皱。
“那便是畜生不如。”他说道。
韩昌看着他叹口气。
“大人,节哀。”他说道。
“韩大人,你到底什么意思?”冯林迈上前一步,带着几分怒意喝道。
“没什么意思。”韩昌看着他叹口气,“只是觉得天意弄人吧。”
“你…”冯林要再说话,韩昌先开口了。
“冯大人,这位娘子冯大人不陌生,而且还很熟悉。”他说道,伸手往御街上程娇娘离去的方向遥遥一指。
“她姓程,江州人士。”
程,江州人士,冯林心里大喜忙忙的记下,几个字在心头念过,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抬起头不可置信的看着韩昌。
她姓程!江州人士!
怎么会?!怎么可能?!
冯林上前一步,伸手抓住韩昌的胳膊,面色涨的通红,手上青筋暴起。
他张口要说话,却一张口觉得天旋地转,身子摇晃前倾而去。
“冯大人!冯大人!”
“冯大人,你怎了了?”
“快来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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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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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林晕倒了?”
皇宫里皇帝惊讶的坐起身子,看着面前的内侍。
“是啊,刚刚的。”内侍说道。
“怎么好好的晕倒了?”皇帝问道,“叫太医了吗?”
“叫了,叫了,太医亲自护着送回府上去了。”内侍忙说道,“说没有大碍,休息一下就好了。”
皇帝这才松口气坐回去。
“朕就说让他歇息歇息,偏偏不听。”他说道,一面抬手按着额头,“这些直臣忠臣最爱作践自己得好名,却让朕背上刻薄之名。”
“陛下,冯中丞好像不是累的。”内侍说道。
皇帝看向他。
“好像是吓的。”内侍迟疑一下说道。
吓的?
什么人能吓到这个鬼判官?
“冯中丞是在宫门口遇上韩大人和程娘子了。”内侍说道。
皇帝一怔。
不会吧…..
不会又跟这个程娘子有关吧?
适才已经有个官员见到她激动的失态了,不会再有一个官员见到她就吓晕了吧?
这叫什么事!
韩昌跟着太医一并去冯林家中了,那位引着冯林的内侍被叫了进来。
“奴婢也不太清楚….”他跪着说道,“当时韩大人先跟冯大人打了招呼,冯大人跟韩大人还礼,原本是要走的,后来看到了程娘子,冯大人就说了句是你….”
是你?
又是这句话?
“然后又说你是程娘子了吗?”皇帝忍不住问道。
内侍愣了下,忙摇头。
“没有,没有。”他说道,“然后程娘子答了句是我。”
“再然后呢?”皇帝问道。
“再然后冯大人就施礼,上前跟他们说话去了,奴婢..奴婢回避退开了。”内侍说道。
皇帝瞪那内侍。
别的时候你们最惯于窥视,怎么正经时候反而知道回避了?
“后来那程娘子就走了,冯大人和韩大人说了两句话,不知道说了什么冯大人变得很激动,然后韩大人又指了指程娘子离开的方向,冯大人就,就晕倒了。”内侍一口气说道。
真跟程娘子有关?
皇帝皱眉,看来只有问问韩昌了。
“传韩昌来。”他说道。
内侍忙应声是退下了。
而在此时,冯林晕倒在宫门前的事已经风一样传开了,尤其是当得知在场的还有程娘子,事情顿时变的更热闹了。
“看来鬼还是怕神仙的。”
“这一照面,鬼判官竟然活活的被吓晕了。”
官厅里的官员小吏虽然不敢明面论鬼神之事,但拿来开玩笑还是很正常的。
一时间满厅各厢都在论鬼神。
这事也的确太可笑了。
高凌波听到了也是有些好气又好笑。
“还不如刘校理呢。”他拂袖说道,“真是废物一个,枉我为他摇旗呐喊添风添火。”
“那程娘子到底说了什么?就吓的他如此?”
“大人,传出来的只有冯林问是你,程娘子答是我。”一个下属说道。
“这有什么吓人的?”高凌波皱眉问道。
“至于别的话就只有当时在场的韩昌知道了。”下属说道。
“韩昌?”高凌波皱眉,“这又是什么人?”
“是盘江县令,就是那个预测日食的县令。”下属说道,“因为修建水渠有功,擢升太仓转运司,今番是觐见来了。”
预测日食,却因修建水渠有功得升,这话说的很巧妙,高凌波也明白了。
“他不会跟这程娘子也认得吧?”他问道。
这个韩昌小人物一个,大家都没注意,自然也不知道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下官这就去打听。”下属忙说道。
“他倒无关紧要,要紧的是这个冯林还中用不中用。”高凌波说道。
“大人,要是冯林真死了,那这程娘子便也是彻底完了。”下属笑道。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气死或者吓死一个当朝御史中丞,且还是正要治她罪的大臣,这跟私下算计刘校理不一样,光天化日之下,有因有果,明明白白,只要被有心人善加利用,那朝廷不可能容她,百姓中也必然骇然惧怕。
“那要这么说,我还真期待冯林死了算了。”高凌波说道,和下属对视一眼,二人都大笑起来。
“韩昌从冯家离开了,正向皇宫里来回陛下的话。”门外有亲随低声提醒道。
下属便收了笑对高凌波躬身,高凌波点点头看着他退了出去。
大冬天里,又临近傍晚,阴沉的天北风呼呼的吹,韩昌却还是抬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这叫什么事啊,他心里再次说道。
“韩大人,您快点。”前边的内侍回头催促道,“陛下等了好半日了。”
韩昌忙应声是,在御街上加快脚步,眼角的余光看到左右两侧无数窥视的视线。
想来自今日后,他韩昌在京中朝廷里也算是人人都知了吧。
这成名成的可真是….
韩昌摇摇头心里苦笑一下,迎着风跟着那内侍迈进宫门。
勤政殿里温暖如春,已经点燃了宫灯。
“韩大人与冯大人是旧相识?”皇帝问道。
“在进京途中有一面之缘。”韩昌答道。
“冯中丞的病是什么病?”皇帝话头一转问道。
韩昌心里叹口气,他不是太医,冯中丞什么病皇帝也不该问他,既然问了那就问的不是病。
“陛下,冯中丞这次是心病。”他说道。
果然….
皇帝眯起眼。
“陛下,冯中丞与程娘子是旧相识。”韩昌接着说道。
皇帝一怔。
“旧相识?”他问道。
韩昌点点头。
“不止旧相识,而且还是,救命再生的恩人。”他说道。
什么?
皇帝愕然。
………………………………………………….
“…..说是旧相识,且有大恩…”
“…怎么大恩了?”
“…韩昌也不清楚,他只是听冯中丞这样说,具体要等陛下问冯中丞了….”
“…冯中丞一直寻找恩人报恩,没想到自己喊打喊杀的竟然就是恩人…”
“…怪不得晕过去了….”
夜色蒙蒙,随着北风门外嘈杂细碎的不断的传进来,卢正放下手里的公文,站起身来拉开门。
门外的人立刻都闭口。
“卢御史。”他们施礼说道。
“今日风大,各处都看紧点,当值要有当值的样子。”卢正淡淡说道。
众人应声是,忙你推我我推你走开了。
卢正没有进屋,站在廊下看着近在眼前的宫殿。
想必皇帝今晚是睡不着了。
不过睡不着的何止皇帝一个人。
韩昌不知道怎么大恩,议论纷纷的众人也不知道,但他是清楚的知道的,而且就在一日前还再次听到过。
“而我冯林如今还能活着,这条命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了….以回报那位恩人的大恩。”
“而且,她不仅是救了我的命,还教会了我怎么说话怎么做官。”
“她怎么能与我的恩人相比?”
“我的恩公洒然大义,岂是这个靠着鬼神之说招摇的女子能比!”
想到这里,卢正摇摇头苦笑一下。
“这真是天意弄人。”他喃喃说道。
………………………………….
马车得得的行驶在街上,两侧的灯火在风中忽明忽暗,让白日肃穆的御街变的更加幽暗。
街上的人并不少,离宫回家的官员的车驾随从不时而过。
韩昌放下车帘,有些疲惫的闭上眼。
“父亲。”
耳边传来焦急的喊声,韩昌猛地睁开眼,入目灯笼明亮晃眼,他忙闭了闭眼,再睁开灯笼已经移开了,夜色里韩元朝焦急担忧的面孔在眼前。
“我竟然睡着了。”韩昌说道,一面搭上韩元朝的胳膊下车。
冷风扑面,韩昌不由打个寒战。
韩元朝将斗篷忙给父亲披上,一手撑起伞。
“下雪了吗?”韩昌问道,一面抬起头伸出手。
寒风夹杂着冷冷的冰渣子砸在手上脸上。
“果然下雪了。”他喃喃自语。
“父亲,快些进去吧。”韩元朝提醒道,一面将伞放低,挡住劲风。
从冰冷的室外走进室内,扑面的温暖让韩昌再次寒战,韩元朝已经收了伞,接过小厮递上的茶汤捧来,韩昌一口喝干身子才从里到外都暖和起来,他舒畅的吐口气。
虽然很焦急,但韩元朝还是伺候父亲洗漱更换衣裳,等收拾完出来,几案上的饭菜也摆好了。
因为早晨要觐见,怕君前失仪没怎么吃饭,结果遇上这事,午饭在冯林家自然也顾不得吃,出了冯林家又赶到皇宫,皇帝可没有留他吃晚饭,此时此刻,韩昌觉得真是饿了。
但看着饭菜,偏又没有胃口吃,便饮了口酒,略吃了几口菜。
“父亲,到底出什么事了?”韩元朝这才问道。
原本说是觐见短则一刻钟,长也不过一个时辰,而且按照大家的猜测,韩昌就是属于短的哪一类,却没想到这一去就足足半日长,还前后三次入宫面圣。
韩昌叹口气,放下碗筷看着儿子。
“元朝,出的事,不算大事,而是可笑的和可悲的事。”他说道。
可笑,可悲?
韩元朝看着父亲。
“他们说是冯中丞出事了?”他问道。
“冯中丞的事,跟我们的事是一回事。”韩昌说道,“我猜对了,这个程娘子,就是那个娘子,我今日在宫里见到她了。”
韩元朝一怔,旋即明白了。
“父亲。”他神情也有些复杂,父亲对那个娘子感激不尽,当初在太平居听到那个婢女说不是的话,他心里真是松口气,只没想到……
父亲在宫里与这娘子相见,如果是没有他去太平居辞股份的那件事的话,可以说很欢喜,但偏偏辞股份在前,而且还是当着这娘子的面辞的,父亲这心里该是怎么样的……悲喜交加啊。
“父亲,是孩儿不孝,让父亲您受苦了。”
韩元朝推开几案,俯身施礼说道。
“孩儿明日就去程娘子面前赔罪。”
听他这样说,韩昌笑了。
“我也给那娘子说了这句话,你猜她怎么说?”他说道。
韩元朝抬头看他,迟疑没有说话。
“她说你没有把她当恶人。”韩昌说道,“所以不用赔罪。”
韩元朝坐直身子,面色变幻,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她,倒是明白自己……
室内一阵沉默,灯花爆结。
“不是赔罪,也该是去道谢的。”韩元朝最终说道,抬起头视线清明坦然。
韩昌看着儿子,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一丝赞叹。
道不同不相为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和选择,虽然做出抉择很难,但还是要选择的。
“哦对了,她说,你对她有大恩。”韩昌想到什么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对她有恩?”韩元朝皱眉,摇头,“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就算得了太平居的股份,也始终只是她的婢女与我相见,我这几年几乎没有离开肃州,除了亲朋往来,就只有来京城….她是江州人士…她是神医….神医!她姓程!”
说道这里他恍然坐直了身子。
“父亲,是她!”他喊道,“是姑母的救命恩人!”
姑母!
韩昌一怔,旋即也恍然大悟。
“原来是她,原来是她。”他连连说道,说到这里又抬手相捶摇头叹气,“哎呀,哎呀,那她何止是我的恩人,还是你姑母的,一家两亲都得其助,这,这这…….”
说到这里一停。
“不对啊,她说是你对她的恩。”他说道。
我对她的恩?
韩元朝再次凝神思索。
我何曾见过她?又哪里来的恩?姑母……
“韩郎君,韩郎君,你们为什么都这样对娘子!你们为什么都这样对娘子!”
耳边浮现那小丫头的大哭,以及泪眼急问。
“郎君,郎君…多谢郎君相助…”
一个小丫头从门前跑来扬手喊道,渐行渐近,终于看清面容,也与那位大哭的丫头融合一体。
是她!
韩元朝猛地抬起头。
“问他姓名,恩情来日相报。”
一个瑟瑟的模糊不清的声音慢慢的在耳边闪过。
是她!
我的天,是她!
一切的一切,原来都是这句话!
“敢问郎君高姓大名?”
“那元朝,是公子的字么?”
“郎君侠义,令人佩服。”
原来是为这个!一切的一切,原来如此!
“公子当的。”
眼前那女子冲自己微微一笑,屈身大礼。
原来如此!竟然如此!竟然做到如此!
韩元朝伸手扶住几案,只觉得头皮发麻,一阵颤栗。
怎么做到的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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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任御史中丞冯林的宅院位于仁明巷,距离热闹的桥头街只需穿过两道巷子,又能保持清净正是京中最好的地段,此时北风呼呼雪粒子已经变成了雪片飞飞扬扬。
冯林进京只带了两个仆从卷着铺盖就直接入住了,在这雪夜里,偌大的宅邸只亮着几盏灯,显得阴森孤寂。
门被拉开,扑进的寒风让室内的烛火猛烈跳动,岌岌可危,随着门的拉上又得以延绵。
“老爷,吃药吧。”小厮低声说道,看着卧榻上面向里而卧的冯林。
“不用吃。”冯林的声音传来。
小厮皱着脸都要哭了。
“老爷。”他怯怯喊道。
“我没事,放心吧。”冯林说道。
小厮知道自己家老爷的倔脾气,闻言也不敢多说,坐在一旁抹泪。
面向墙壁,看着烛火投下的一片引影,冯林再次怔怔。
竟然是她,竟然是她。
放在身侧的手再次攥起来。
怎么会是她?
啪的一声,烛火爆个灯花,冯林身子微微抖了下,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似乎被人狠狠的打了一耳光。
怎么会这样?
那个笑着说其实如果真要这样说的话,那救大人的不是我,大人该谢的也不是我的女子,怎么会跟这个靠着鬼神之说招摇煽动民众以功劳要挟天子朝廷的女子,是一个人呢?
这两种完全不同的人怎么会是一个人呢?
她怎么变了?怎么变成这样了?
变了?
他甚至根本就不认识她,就好似那韩昌一般,也不过是一面之缘。
冯林猛地坐起来,一旁抹泪的小厮吓了一跳。
“老爷。”他忙喊道。
冯林已经下了地,光脚就走。
“备车,备车。”他连连说道。
小厮吓得面色发白,上前一把拉住。
“老爷,老爷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见她,我要去问问她。”冯林说道。
“老爷,老爷,天太晚了,太晚了,又下雪….”小厮喊道。
冯林已经走到门前拉开了门,寒风卷着雪片扑来,冯林的脚步一顿停下来,另外一个小厮也闻声赶来了,二人一左一右拉住冯林。
“老爷,太晚了,这么晚怎么去见人呢?”他们劝道。
是啊,这么晚去见一个女子的确是失礼。
冯林站着不动了,任风雪扑打。
“老爷,您先休息,等明日一早咱们就去。”小厮们小心的劝道。
冯林点点头。
“好。”他说道。
两个小厮小心的拉他进来,将门拉上。
雪夜里的冯宅陷入安静,但其他人家还都灯火明亮,来往的人不断。
屋门被唰的拉开,一个披着一身寒气的男人走进室内。
室内围坐四五人,看着他都坐直身子。
“怎么样?”
“查到了,三年前驿站失火那次,这程娘子离京回江州路上也住在那里,贼人放火,他们当场射杀贼人,又协助灭了大火,所以对冯林来说是救命大恩。”这人说道。
室内的人都恍然,转头看向高凌波。
“那这次真是老天开眼了。”穿着家常道袍的高凌波慢慢说道,脸上还有些不可置信,“怎么会这么巧?”
幕僚们也都互相对视,也是一脸不可置信。
“是啊,怎么会这么巧?”他们说道。
“你们有谁去普修寺烧香了吗?”还有人一本正经问道。
“我倒是没有去烧香,只不过路过济民桥的时候,将一块没吃完的辣鸭头扔给了一个乞丐。”一个人一本正经答道,“莫非积了福报?”
室内的人们再次对视一眼,陡然同时大笑起来,笑声几乎掀翻了屋顶,让随风飞入廊下的雪都急转盘旋。
高凌波拍着几案大笑,听着满屋子震耳的笑声。
“真是没想到,原以为这次要么无功而返,要么只如愿一件,没想到啊没想到,老天爷竟然大开眼,一下子要让这两个人都滚蛋。”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而在另一边,陈绍和陈老太爷的脸上神情复杂,父子二人对视一眼,摆手让亲随退了出去。
“那次的事,果然是她。”陈老太爷说道,看着身后的屏风。
其上有陈旧笔墨勾勒的圈圈点点。
“是说有过路人见不平拔刀相助才得以如此?”
“程娘子走了多久了?”
“….那十天前按行程算她应该走到….”
冯林报来的详细文书上说,那出手相助的路人是一行二十人左右,京城方向而来,护送的是一个女眷……
女眷!
当场射杀的两条人命…
不会真的又是那个江州傻儿吧?
“你还不肯相信,我就知道是她。”陈老太爷笑道。
陈绍摇摇头。
“真是….天意弄人啊。”他说道,抬头也看着屏风,“这一下,反而糟了。”
陈老太爷也面色凝重。
屋内火盆暖暖,但气氛却如同外边的冰天雪地。
“这一次,冯林把他自己逼上了的绝境了。”
“此时此刻,他不接着告下去,就会被认为不忠,为私利私恩情放弃大义,别的御史言官不会放过他。”
“如果他接着告下去,如愿处罚驱逐了程娘子,他将来必定要被参一本逐清名而背信忘恩负义。”
“人都说忠孝难两全,得了忠,负了孝,为了孝,辜负了君恩,但这一次,他冯林是忠孝都不能全,不管选择哪个,最后都是错。”
“皇帝是个仁君,这一根刺在心里扎下,可就拔出不来了。”
陈绍点点头,面色沉沉。
“但他又不能什么都不做。”他说道,“要么冯林坚持告她,他们二人都离开京城落个身败名裂,要么冯林不告,自己请罪避让离开京城,但事情到底是没有定论,程娘子都要背负着这个告名,最终也难免被其他人借此继续攻击。”
说到这里,他将茶碗重重的放下。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室内灯火不灭,伴着飞舞的雪花门窗上的身影摇曳拉长。
一夜雪停,院内铺满一层,让天光早早的变亮。
张老太爷拉开门才要吸了口清冷的气,一个老仆一步就站到面前,让张老太爷差点岔气。
“万平,你干什么?”他拍着腰说道。
“老爷,冯林的事你听说了吧?”老仆问道。
“昨晚不是说了吗?”张老太爷满不在意的说道,“又怎么了?”
说完不待老仆说话,他又想到什么。
“对,对,对。”他说道一面转身,“忘了添上一笔,她救过的还有这个冯林。”
老仆嗨声跟进去。
“老爷,她救的这冯林可是要把他们两个都害死了。”他急道。
“怎么会?”张老太爷笑道,一面施然从几案上拿起笔。
“怎么不会?现如今冯林已经把他们两个都逼入绝路了,不说救命之恩,倒还有一线生机。”老仆说道这里愤愤,“偏偏这冯林没个筋骨,竟然见了程娘子就晕倒了,这事瞒也瞒不住了!”
“这事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不可对人言的事,有什么可瞒着的。”张老太爷说道,提笔果然在屏风上添上一笔,端详一刻退后。
“老爷。”老仆说道,“这可是要两败俱伤了,咱家的半芹已经哭的眼睛都肿了。”
“这个傻丫头。”张老太爷哈哈笑了,“都被她家娘子卖过一次了,还是不清楚。”
“老爷。”老仆再次说道。
“两败俱伤。”张老太爷说道,放下笔,一面挽起袖子,“自从这小娘子算计了我一把之后,我可从来不相信她会是那种肯两败俱伤的人。”
“老爷,你也太小气了,还记着这事。”老仆有些哭笑不得。
“不是小气,这是前世之不忘,后事之师。”张老太爷摆手说道。
“老爷,那算什么事啊,跟现如今的事能比吗?”老仆急道。
“当然能。”张老太爷笑道,看向他,“都一样。”
都一样?
一个傻儿的父亲要将傻儿的丫头送人,跟一个御史中丞要将一个博名望的女子问罪,这哪里一样?
“不过都是无奈之人,行无情之事罢了,有什么不一样的。”张老太爷说道。
门外传来小厮蹬蹬的脚步声。
“万平伯,冯中丞到程娘子门前了。”他探头喊道。
果然去了!
他会做什么选择?虽然哪个选择都没有好结果,只是倒霉顺序还是有个先后的。
这一刻得知这个消息的人们心里都在猜测,等待着。
冯林下了马,抬眼看这座宅院。
门前的雪已经被扫的干干净净了,还有很多人正渐渐走来。
这不是那些一路上窥视自己的人,冯林知道,这些人大约就是那些来跟随着娘子习字的人们吧。
他深吸一口气,摆手示意。
“老爷..”小厮有些不情愿的喊了声,“还是别去了,您还病着,就多养一段吧。”
养病是个很好的借口,病好的慢一些,时间过的久一些,有些事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多被人嘲笑讥讽,但总好过在风头浪尖上迎着刀枪冲撞吧?
时间是个好东西,它总能抚平一些事。
冯林肃目瞪他一眼。
“为国事从不惜身,冯林从来不是会躲的人。”他说道。
小厮无奈的垂下头上前敲门。
门应声开了,走出一个门房打量他们。
冯林上前一步,双手递上一张拜帖。
“冯林拜见程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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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还有一更,无它,作者抽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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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林并没有在门外站立多时,很快就进去了,街门关上阻挡了四周的窥视,但人群却是越来越多了。
昨日冯林宫门口遇到程娘子晕倒的事已经从官员们中间传到民间了,而且这种事远比在官员中传得更快。
“我就知道,鬼就是怕神的。”
“当年一群无赖去太平居闹事,金刚佛爷跺了跺脚,当场就震死五个。”
“这冯判官是来认错赔罪的吧?”
听着四周民众的说笑,几个抱着笔墨纸砚裹着斗篷等候习字的书生面色不好看了。
“御史言官就算有错也是由皇帝论断,哪有向风闻奏事的事主认错赔罪的?”有人皱眉说道,“风骨何在?”
“其实不是的。”旁边有人听到了,忍不住要向这些秀才书生卖弄一下,带着几分得意说道。
几个书生便都看过来。
“我听人说了,这程娘子是这冯林的救命恩人。”那人忙说道。
几个书生有些惊讶的对视一眼。
“那这冯林原来是大义灭亲。”一个说道,点点头。
“那也不一定。”另一个挑眉说道,“也可以是沽名钓誉。”
“是大义灭亲,还是沽名钓誉,等着看就知道了。”有人说道,“不过我更想知道,今日这程娘子可还出来写字?”
前几日得知被冯林问罪的时候,这娘子可是如同什么事都没有依旧写字,如今事情变得更扑朔迷离,不知道她是否还能保持本心。
几人看向程家门前,见大门打开了,走出来的却不是程娘子,而是一个小厮,也没说话,将一张告贴贴在门边。
人群顿时涌过去了。
书生们自然不会降了身份亲自去看,只让小厮前去,不多时便回来了。
“程娘子今日有客不习字了。”小厮说道。
书生们的对视一眼都笑了。
“看来这恩人仇人要说很久了。”有人说道。
“其实不是的。”先前那人挤了看热闹回来听到了又忙说道。
书生们再次看向他,皱眉。
“程娘子家今日是来了两个客人呢。”那人眉飞色舞伸出二根手指晃了晃,“我适才问过那小厮了。”
两个客人?
冯林迈进客厅也愣了下。
厅内的韩昌与韩元朝也显然有些惊讶。
室内气氛一凝。
“冯大人请稍等,我家娘子正洗漱更衣,即刻便来。”小厮说道。
冯林点点头迈步进内,有小丫头进来捧上茶,退出去拉上门,室内便只剩他们三人。
“中丞,您好些了吗?”韩昌先开口说道。
冯林看向他,神情木木。
“托大人的福,好多了。”他冷淡说道。
听到这句话,韩昌脸上浮过一丝尴尬。
昨日的事说起来也是有些怪他,如果不是他故意引着冯林说出那些话,最后那一击也不至于让冯林气血冲头晕倒。
这种做法真是有些小人了。
冯林也不是傻子,清醒之后心里必然也明白。
他也不知道自己那时是怎么了,会做出这样小儿顽劣般的举止。
或许是因为自己心中对自己积攒的怨恨羞愧无法发泄,正好这个冯林撞上来,偏偏是跟自己一般对恩人不仅不报反而进行了羞辱,他这心中的火气怨愤再也压制不住,借着作弄冯林替那娘子出了一口气,自己心里好得到一些安慰吧。
看到冯林神色大变的时候,他的确是心里痛快了那么一下,但旋即吓出一身冷汗,尤其是当看到冯林晕倒在地上,吓的都懵了。
作弄别说气死,就是气病一个重臣,不仅他完了,还要累害到程娘子,这对程娘子来说,可真是无妄之灾。
万幸万幸,这冯林在外奔波艰苦,不似朝中这些养尊处优的官员们,身体壮,一口气憋过去太医几针扎下去就又缓过来了。
想到这里,韩昌捧起面前的茶,坐正身子。
“中丞,韩昌赔罪了。”他说道,俯身施礼。
韩元朝忙跟着施礼。
冯林看他一眼。
“不敢。”他说道,“这事不怪你,只怪我自己。”
韩昌带着几分尴尬起身。
“是韩昌轻浮了。”他说道。
“其实如果真要这样说的话,轻浮的不是你,该自责自怨的也不是你。”冯林慢慢说道。
什么?
韩昌和韩元朝抬头看他。
“那是谁?”韩昌忍不住顺口问道。
“我自己。”冯林说道。
这是什么意思?
冯林看到韩昌的神情似乎在问,就好似当初的自己。
不过现在的他已经很明白了。
那时候当自己在驿站前下车那一刻的选择就注定了他后来的一切。
如果当那女子质问的时候,自己没有斥责小吏,那么也就没有后来的这一切了。
机会是别人给的,命运却是自己决定的。
所以那娘子才会说,别谢她,谢自己吧,那么此时也是如此,韩昌故意气到自己,也不怪韩昌,谁让自己做出了让人可以说道的事呢。
门外响起脚步声,打断了屋内三人的沉默,门被拉开了,有人迈步进来。
三人忙起身,看着这个站定在面前的女子,她的神情淡然,相比之下,反倒是身旁怒目而视的侍女更引人注意。
“程娘子。”三人施礼说道。
程娇娘还礼,在主座坐下,门外两个小丫头进来重新给几人捧茶。
“不知三位找我何事?”程娇娘问道。
韩昌冯林对视一眼,这娘子看来是不打算分别与他们见面说话了。
“某来谢过娘子,再赔罪。”
屋中二人便都说道,一面再次施礼。
程娇娘还礼没有说话。
室内再次沉默,韩昌和冯林对视一眼,各自看到各自眼中的示意,你先请。
“程娘子。”
这边二人眼神说话,那边韩元朝先开口了。
“你说的恩我当不得。”
程娇娘看向他。
“当初在同江县是你先对我姑母有大恩,所以我对娘子举手之劳驱赶那闹事的贼人,那也是娘子该得的,并不敢为恩。”韩元朝说道。
“不是。”程娇娘含笑摇头,“你姑母的事是我治病,我收了诊费的,所以两清了。”
“救命之恩岂能用金钱了结。”韩元朝摇头说道。
“当然可以。”程娇娘说道,“所以韩公子不用多虑,你我的恩情,钱可以了结。”
没料到她会说这个,韩元朝一愣。
韩昌看了儿子一眼,叹口气。
在太平居的行事是过于伤人了,也怪不得这小娘子此时赌气。
“娘子,都是韩昌教子无方。”他说道再次施礼。
程娇娘看他一眼,转头看向冯林。
“那么你呢?”她说道,“我和你没有恩,所以没有了结这一说,你找我是所为何事。”
看着被晾在一旁的韩昌父子,冯林微微有些尴尬。
所以说这小娘子是在生气,要不然就该分别见他们。
“娘子,恩义不是金钱能了结的,也不是谁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的。”他说道。
程娇娘再次笑了。
“所以说,说还是不说,都无所谓。”她点点头说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那娘子做的这些事是有心还是无心?”冯林问道。
“我家娘子做事用得着你管吗?”半芹再忍不住起身说道。
冯林面色凄然,躬身施礼。
“冯林在其位谋其政,娘子做的事已经不是娘子的私事,而是是关国事,天下事,冯林不得不问。”他慢慢说道。
韩昌看着冯林,心里五味陈杂,御史们风闻奏事理直气壮如狼似虎,开口言刀只会刀刀戳别人,什么时候像这样如同一刀一刀如同割在自己身上?
说痛苦,不说也痛苦。
程娇娘笑了笑,抬手示意半芹坐下。
“你想知道这个啊。”她说道,点点头,“我做事自然是有心。”
“路祭有心聚众?”
“有心。”
“献伸臂弓有心邀功?”
“有心。”
“净宅琴音有心不让人听?”
“有心。”
问的艰难,答的爽快,短短几句,韩昌父子只觉得室内气氛更加凝滞,似乎难以呼吸。
“娘子做这一切都是有心有求?”
“人做事自然都是有心有求。”
伴着这句问答,室内一阵沉默。
这问答不过几句瞬息,冯林却似一场朝对下来,整个人都耗尽了力气一般。
“程娘子,有求不是不可以,只是手段过了。”他叹气说道。
“我问心无愧。”程娇娘说道。
冯林身形微微发抖。
“好一个问心无愧。”他猛地拔高声音,坐直起了身子。
这一声让韩昌父子也吓了一跳。
“你下挟民意,上诱君心,谋一己私利,明知鬼神之说泱泱,不仅不避,反而推波助澜,愚民众,迷朝臣,左右朝政军国大事,你问问你的心难道无愧吗?”冯林喝道。
“冯大人..”韩昌再忍不住,不管怎么说对面只是个小女子,这样凶巴巴的呵斥,呵斥的话又是那么吓人,实在是…
“有话好好说。”
御史弹劾进言,就连天子都不能阻挡,更何况这么一个小县令,他的话就好像石入大海悄然无声。
冯林只是肃穆看着程娇娘,等着她的回答。
程娇娘面容依旧淡然,点了点头。
“我问心无愧。”她再次说道。
“大丈夫行事,当做直中取。”冯林叹口气说道。
程娇娘微微一笑。
“程氏只是小女子而已。”她说道。
话已至此,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冯林抬起头深吸一口气。
“程娘子,冯林希望你能自请离京。”他说道。
程娇娘笑了摇摇头。
“这个恐怕要大人失望了。”她说道,“目前我还不想离京。”
冯林看着她,放在膝上的那双勾勒不下数十人生死从来不曾抖过半点的手正在微微的发抖。
“那冯林只能请娘子出京了。”他慢慢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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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林扔下那句话起身而去了,屋门拉开,寒风吹得屋内的韩昌父子回过神来。
韩昌半起身想要叫住冯林,但伸出手还是最终垂下来。
政见道义之争,本来就不讲情面,亲友成仇,父子翻脸的也不是没有,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程娘子,你为什么不愿意离京?”
这边韩昌还没有感慨完,就听到韩元朝开口了。
这么个时候,再继续这个话题实在是不太合适,他皱眉要打断儿子,程娇娘已经一如适才回答冯林那般畅快答话了。
“因为我现在还不想。”她说道。
这种话韩元朝不陌生,他接触的女子虽然有限,但也不是没有过,这种我不告诉你,你猜,我就要这样的语言神态,在与未婚妻的书信来往中常见。
不过有时候听来莞尔,有时候听来就让人有些气闷了。
比如现在。
“姑母曾多次寻找娘子,并将你曾租住过的宅院买下来,写上你的名字。”韩元朝说道,转开了话题。
“你姑母倒是与我做法相似。”程娇娘说道,看着韩元朝。
他姑母记恩赠与房屋,这程娘子记恩赠他太平居股份。
“我姑母不过是相夫教子持家妇人,不敢与娘子相提并论。”韩元朝说道。
此言一出,韩昌顿时色变。
“元朝!”他喝道。
半芹倒被喊的一惊,有些不解的看着韩昌。
“圣人就是这样教你的吗?”韩昌气愤喝道,看向程娇娘俯身施礼,“韩昌有愧,犬子无礼。”
这边韩元朝随着父亲的施礼也低头施礼。
程娇娘笑了。
“韩大人今日所为何来?”她问道。
韩昌闻言再次瞪了韩元朝一眼。
“是为了向娘子表达谢意,谢娘子救助舍妹,谢娘子仗义斩杀贼僧解盘江之忧,谢娘子对犬子多加关照。”他说道。
程娇娘点点头。
“好,你的谢意我收下了。”她说道,又看向韩元朝,“那你呢?”
问的是韩昌,收下的也说你的,此时又看向韩元朝,原来是并没有把他们父子当一起。
儿子的心思,韩昌自然明白,而这小娘子显然也很明白。
韩昌心里再次叹口气。
也是要来赶我出京城的吗?”
这话问的着实不客气。
“不是。”韩元朝摇头说道,“韩均只是不赞同娘子的行事,至于娘子是走是留,韩均无意干涉。”
程娇娘点点头。
“好,我知道了。”她说道,“那你们还有别的事吗?”
他们就这样被请出来了,或者说难听点被赶出来了。
门被拉开的声音让韩昌回过神,冷风卷进来让他打个寒战,也看清自己已经回到驿馆。
“老爷。”一个小厮手里拿着几张拜帖,带着几分惶恐。
“又有人来送拜帖了?”韩昌问道。
小厮点点头,这短短一会儿功夫,他手里拿到的拜帖是在盘江县时一个月的份量。
原以为进了京城,高官大员遍地,自己家老爷到了这里就如同尘埃一般。
没想到先是被皇帝一日召见三次,又紧接着收到这么多拜帖,看上面的名讳以及拜帖的材质,都让小厮的手沉甸甸的发抖。
“放下吧。”韩昌说道,看着小厮恭敬的将这些拜帖放到几案上。
“老爷,外边人还等着呢。”小厮又提醒道。
韩昌只得提起笔,开始写回帖,心里有些后悔没有多带个幕僚来。
写完这些回帖,韩昌让小厮去送,自己则起身走出屋内,站在二楼的廊下看着沸沸扬扬的大雪。
早晨停的雪午间又开始下起来,韩昌看着雪景再次出神。
可想而知,此时的京中很多人家里都如同这大雪一般沸沸扬扬,议论着适才鬼判官冯林与这程娘子见面的事。
“父亲,又有人送拜帖了?”身后响起韩元朝的声音。
“想要打听冯林到底说了什么的人太多了。”韩昌说道。
“其实有什么好打听的,估计待明日大家就都知道了。”韩元朝说道。
父子之间一阵沉默,都想到适才冯林扔下那一句话起身而去的场景。
“程娘子心里很难过吧。”韩昌忽地说道。
“父亲,谁心里也不会好过。”韩元朝说道。
冯林报恩人以仇,他心里难道会好过?而他们旁观恩人遇难心里难道会好受?
怎么会这样呢?
父子二人沉默无声,风卷着雪扑来,打断了韩元朝的思绪,他忙伸手搀扶韩昌。
“父亲,外边冷,进去吧。”他说道。
话音未落,就见楼下又来了几个人。
“韩大人,肃州韩大人。”其中一个在下边就冲韩昌招手。
昨日进宫三次,韩昌已经认得这个内侍了,和韩元朝对视一眼,看来皇帝陛下也很想知道呢。
亲自送父亲上了马车,和宫里的内侍在风雪里疾驰而去,韩元朝站在驿馆外,感受四周若有若无的窥视,忍不住看向一个方向。
本来就是和他的姑母不同嘛。
“小韩秀才。”
一旁有人打招呼,韩元朝忙收回神,见是那边站着三四人,他忙抬手施礼笑了笑,并没有答话转身进去了。
这时候他们父子可不敢轻易跟人结交,就算是要结交也还是等这件事过去吧。
这件事,应该会很快就要过去了吧。只不过这结果…….
韩元朝裹紧了斗篷穿过院子里的风雪上楼而去了。
街道上有马车疾驰而过,直向城外而去,车旁前后左右共八个勇武随从拥簇,清一色的黑色连帽质地精良的连帽斗篷,显示家门的富贵,相比之下,被拥簇的马车就显得简陋了一些。
“我认得,那是程娘子的马车。”
路旁有人指点着说道。
“程娘子习惯租用王老四家的马车。”
听闻这话更多人的都围过来,看着街上明显向城外而去的马车。
“这大雪天要出城?”
“是被冯林气的要去散心了吧?”
“不是冯林被她气的吗?”
“或许是要离开京城了?”
街上的议论揣测被风雪格挡,程娇娘的马车已经出了城。
“娘子。”半芹又拿出一个手炉塞给程娇娘。
“没那么冷。”程娇娘说道,“下雪不冷。”
半芹依旧把手炉塞进斗篷下。
“我知道娘子聪明说的话都对,但是我还是想这样做。”她说道。
程娇娘笑了。
“是啊,人都执念,知道是一回事,做事又是一回事。”她说道。
马车摇晃,显然路已经不是官路那般平整了。
半芹忍不住掀起车帘,风雪里视线一片茫茫。
这是要去哪里?
马车里程娇娘也看着外边。
“我以前不喜欢下雪天。”她忽的说道。
半芹忙收回视线看着程娇娘。
“现在觉得,下雪天也不错。”程娇娘说道。
半芹点点头,娘子说好的都好。
“就是冷了点。”她说道。
“冷了点也好,人少,人都避开了,清净自在。”程娇娘说道,一面看着外边。
清净自在…
所以娘子还是被那该死的冯林和韩元朝气到了,所以才要大雪天的出来散心。
半芹心里狠狠的将这二人骂了一声,抬起头刚要说话,程娇娘抬起手放在唇边冲她嘘了声。
“你听。”她说道。
听?
半芹侧耳听。
没什么声音啊,只有马蹄声车声…..
就在此时耳边传来轰的一声震响,同时马车一抖,马儿嘶鸣。
半芹握住耳朵尖叫一声扑进程娇娘怀里。
声响很快消失了,马车也恢复了颠簸,伴着车夫的吆喝马儿也停止了嘶鸣。
半芹有些惊魂不定的抬起头。
“娘子,方才是什么声音?”她颤声说道,是有声音吧?不是自己的幻觉吧,“是打雷了吗?”
程娇娘笑了。
“不是。”她说道。
“那是什么?”半芹坐起来问道。
“是笑声。”程娇娘笑道。
笑声?
程娇娘伸手指向上空。
“天的笑声。”
那还是打雷声嘛,半芹心中嘀咕道,不过娘子笑了就好。
“天的笑声真好听啊。”她扬起脸认真说道。
程娇娘摇摇头。
“天的笑声可不好听。”她说道,“天一笑,就要万人哭了。”
万人哭?
半芹一脸不解。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程娇娘说道,目光看着车外乱飞的雪,“这世上不是你哭就是我哭,总是有人哭。”
……………………………………
一夜风雪天亮的时候终于停了,半芹走出来时,院子里的雪已经打扫干净了。
“半芹姐姐,草靶子已经立好了。”一个小厮跑来说道。
“今日娘子不练箭了。”半芹说道,说到这里又是一脸恨恨,“这该死的冯林和韩元朝。”
身后曹氏和婢女都笑了。
“娘子不练箭是因为大郎君将弩弓拿去修整了,不关冯林和韩元朝的事。”婢女笑道,“你都骂了一天一夜了,还没骂够?”
“这辈子都骂不够。”半芹嘟嘴说道。
正说着话,程娇娘从屋内走出来,看到她的衣袍,三人都露出惊讶。
“娘子,要出门吗?”婢女问道。
“等着出门。”程娇娘说道。
等?
今日的朝会似乎跟以往不一样,奏事的官员特别的少,而且都不时的交换视线,就连御座上的皇帝也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所有人都似乎在等着什么。
终于在一个官员结束空洞无趣的奏事后,在殿中享受一座的御史中丞站起来了。
来了!
所有人心里都喊道,顿时神色变幻,这其中有兴高采烈的有阴晴不定的也有木然情绪不外露的,但不管哪一种神情,视线都瞬时投降这个站起来又一步一步走过来的绿袍官员身上。
“臣冯林有本奏。”
“臣请大理寺查江州程氏女,奸狡诡谲,乃是国之大蠹,当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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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请大理寺查江州程氏女,奸狡诡谲,乃是国之大蠹,当诛之。
这话并没有让朝堂上的大臣们有什么感觉。
再令人震惊的话说第二遍的时候气势也会小很多。
更何况诛之江州程氏女这话短短几日来已经被说的太多了。
还有昨日皇帝召见韩昌问的有关冯林和程娘子的事,不待过夜就从宫中传出来了。
今日此时的场面都是在大家的预料中,冯林站出来不是大家期待的,大家期待的是皇帝会怎么定夺。
皇帝神情无波。
“单凭口言风闻,罪不当诛。”他开口说道。
“那就请大理寺查罪。”冯林立刻说道。
“查而无名。”皇帝淡淡说道。
底下站立的大臣心里都明白了,最起码到现在皇帝还是站到了程娘子一边。
不过陈绍的脸上并没有丝毫的喜色。
皇帝的偏向维护从来都是靠不住的,也是善变的,尤其现在这个皇帝最是心志不坚,这几十年来他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人人都以为他是靠皇帝的恩宠,如果真的单单靠皇帝的恩宠他还能到如今吗?如果不能是能给皇帝带来实实在在的政绩,每年摞起来一人高的弹劾奏章早就将他压垮了。
程娘子如今之所以被人攻击,还不是因为根基不稳,能给予皇帝的更多的是虚无缥缈的期待,因为这个期待皇帝暂时偏向与她。
期待向来是最靠不住的,也是把双刃剑。
期待越大,失望越大。
陈绍皱眉看着冯林,见他并没有因为皇帝的话而丝毫的畏惧和退缩。
“陛下,您知道臣为什么非要驱逐这程氏女吗?”冯林说道。
这种对话皇帝才不会回答,冯林也没指望皇帝回答,他抬起头接着说道。
“因为臣还要告江州程氏女之父程栋。”
此言一出朝堂的人都忍不住低声议论,皇帝也微微皱眉。
又要开始攀扯了吗?
只有高凌波等几个知晓内幕的人露出一丝笑。
“也真亏他藏了这么久才说。”高凌波与身旁的同僚低声说了句,“我都要怕他忘了。”
“冯中丞的记性一向很好。”同僚含笑低声说道。
他们二人低声说话,耳边冯林的声音也持续不断的传来。
伴着冯林的讲述,朝堂上安静下来,陈绍原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更加不好看了,尤其是当看到皇帝的脸色之后。
原来如此啊。
陈绍心里说道,都以为是这冯林进京之后,看到听到这程娘子的事才气愤不已,没想到根源在这里。
这下可就糟了。
“……程栋得意大笑,毫不避讳宣扬其女之名,在天子前之荣,在民众前之威…”
“……当时是苏景文拥簇,唤天子卫为斟酒…民众乱乱惊羡围观……”
“……民众被驱赶,先是愤怒,待听闻其为程娘子之父,立刻转化为喜,甚至以为荣,奔走相告……”
待听到更多的话讲来,在场的人脸色更加精彩。
这个冯林,这一句句的话诛心啊!这是要把人往死里整啊!
别说有恩了,就是素不相识的人,也不至于出手如此的狠啊。
怪不得被称为鬼判官呢,果然是杀人不眨眼。
陈绍面色铁青,抬头看御座上的皇帝,果然见其神情越来越不善。
“听来这都是那程栋的过错,你何必要治罪那程娘子,弹劾其父不就行了?”皇帝忽的开口说道。
“陛下。”冯林肃容说道,“是谁给了其父封赠加官晋爵?”
当然是朕,皇帝心里说道。
“是那程娘子挟功迫使陛下的。”冯林接着说道。
对对,皇帝心里说道,没错没错。
他可不是无缘无故就乱赐的,认可了这一点,他忽略了冯林话中的挟和迫二字,并没有觉得不妥。
“中丞大人,那怎么是要挟迫使呢?”
陈绍再也不能不站出来说话了,再任凭冯林这一张嘴字字如刀的砍下来,不用等大理寺查问,皇帝就要对程娘子起杀心了。
“有功不赏,跟有罪不罚等同一论!难道你要陛下赏罚不明吗?”
“因为程娘子其心不正,其功便是为罪。”冯林转头看向他竖眉说道,“为义兄申冤,心不正,为陛下献神臂弓,心不正,且看如今,其父尚未入京,已经招摇无惧,只以女为荣,视天子赐为当得。”
好!
高凌波心里叫好,如果不是在朝堂,他都要给冯林拍手叫好。
果然不愧是鬼判官,字字句句夺命。
“冯林,你这是妄加揣测!”陈绍亦是竖眉说道。
“陈绍,那本官就再妄加揣测,你如此热心为程氏一家辩解,当是滥任友朋,以国为己家!”冯林踏上前一步喝道。
此言一出,陈绍顿时色变。
好!
高凌波在心里再次喊道,同时挑眉有些惊讶,这个冯林也不傻嘛,这不是很清楚的知道皇帝的软肋在哪,句句戳心窝。
先说那女子要挟迫使陛下,挑起陛下已经压下的曾经的不满。
接着又一锤子敲向陈绍,滥任友朋,这个罪名说小不大,说大也不小。
天下的官员都是皇帝的,荣华富贵前程也只有皇帝能给的,皇帝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臣子把自己的朝廷变成他们私相授受的小家。
虽然这种事是不可避免的,朝臣相交便免不了亲朋提携,同窗师徒相助,但这都是私下进行的你心知我肚明但绝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的。
敢拿到明面上,皇帝第一个就不容你。
好!冯林,好!
狠狠咬!
如果这次你能一下把这程娘子和陈绍都赶出去,我高凌波就保你在京城多呆三年。
如此好狗,放出去倒可惜了。
“陛下,臣要告冯林出言污蔑构陷大臣之罪。”陈绍愤怒不已,对皇帝施礼喊道。
面临弹劾指责,陈绍都不会以退为进请辞来抗议的,他必定会当场驳斥。
皇帝笑了笑。
“中丞大人也说了是妄加揣测,当不得真。”他说道。
“臣要告冯林亵渎。”陈绍不依不饶。
“中丞,你是失仪了。”皇帝又看冯林说道。
“臣职责所在,没有失仪。”冯林毫不低头。
两个大臣在朝堂上杠起来,谁也不给皇帝的脸面,皇帝也不介意,反正大臣们不给他面子也不是第一次了。
“程栋的事,命御史台核查。”皇帝只得岔开话题说道。
“先请大理寺查罪程氏女。”冯林立刻紧跟着说道。
“子不教父之过,从未听过父不教子之过。”陈绍冷声说道。
“如果不是有程氏女招摇愚众在先,何来程栋狂妄目无君上。”冯林亦是冷声说道,“就好似如果不是你陈绍身在中书,你的父亲又怎么能在京中置下两套私宅。”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高凌波几乎要晕过去了,高兴的。
心里除了一个好字,别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一向身姿端正的陈绍在听到这句话后气的浑身发抖,就在两旁的人担心他晕倒过去的时候,陈绍又平静下来,他走到大殿中央,撩衣跪下了。
“臣碌碌无用,无补与朝事,不能为陛下分忧,是为不忠,臣自十三外出求学,二十七出仕为官,蹉跎半生,未曾在父母膝下尽孝,如今反而累害父亲蒙受羞辱,是为不孝。”陈绍说道,一面施礼叩头,“臣不忠不孝无颜在朝堂,臣请辞,让位贤能,臣将退居家中奉养老父。”
陈绍又请辞了!
陈绍又请辞了!
这一刻不止高凌波心里在狂喊,朝堂上的人心中都在喊,就连皇帝也愣住了。
短短时日,已经两次听到陈绍请辞了。
果然这种把戏玩一次尝到甜头就会上瘾了,自诩清正的陈绍也不例外。
当然,大家心里都明白,这请辞并不是请辞,而是控诉,逼皇帝表明态度。
冯林如此羞辱自己,那么朝堂之上,只能有一个存在了。
冯林不走,我走,我留,冯林必须走。
明明只是说江州程氏女的事,怎么变一个堂堂宰相要请辞了?
皇帝只觉得眉头直跳,隐隐头疼。
所以说对于这些御史奏事,必须要快刀乱麻,否则不知道最后攀咬成什么样!
这个冯林也真是…挺厉害的,来了才三四日,竟然连陈绍爹的私宅都查到了。
咳,皇帝心内轻咳一声,想到哪里去了。
“陈卿言重了,国与家都离不开你,你的请辞,朕不会答应的。”他说道,又看向冯林,“冯中丞妄言失仪,罚俸禄三月,其罪待论。”
闹到如此,朝会也进行不下去了,皇帝草草的宣布退朝。
“陛下,还请定夺程氏女。”冯林却拦住要退朝的皇帝说道,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看来如果今日自己不做出定夺,就休想回宫了。
都是这个程氏女。
一天到晚的没个清净。
“妄言不得论罪。”皇帝说道。
冯林嘴唇紧闭,双眉一挑,还待开口,皇帝又接着说话了。
“着大理寺查实待定。”他说道。
成了!
殿中躬身恭送皇帝的高凌波轻抚一下手掌,脸上笑容满满,抬起头看着对皇帝恭送的冯林。
干得好!回去我会给你敬杯酒。
他又转头看陈绍。
一向步履从容的陈绍此时却脚步匆匆,三步两步就迈出了宫殿,不理会任何人的招呼。
真是可惜,皇帝此时还没有要舍弃陈绍的心思,就算他写来辞呈,皇帝还是会一封又一封的招抚慰问劝慰,再三坚持后,冯林一定会被外放,陈绍还是会重新站在朝堂上。
不过有一有二有三有四,这种请辞多了,皇帝总会习惯,也总会不耐烦的。
恩总会渐渐消散淡忘,义也会渐渐磨砺生分,感情这种东西,可是最薄也最不可靠的。
高凌波站直身子,抖了抖衣袖。
今日的朝会的开场在意料之中,结果却出乎意料之外。
一个冯林,咬住了一个神仙弟子江州程氏,撞翻了一个陈相公,做御史做到这地步也算是值了。
“看来,还是鬼难欺啊。”他微微一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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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字误称修改了,今日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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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消息的时候,陈十八娘正在吃早饭,她扔下了碗筷,起身跑向祖父的宅院。
“老爷在呢。”院子里的仆妇忙拦住她低声说道。
陈十八娘推开她疾步迈进来,屋门打开着,可以看到其内陈老太爷正跟陈绍说话,另外还坐着几个管事。
“…..这些,还有这些…都拿去变卖了…”陈老太爷说道,将面前的几张契书推过去。
“父亲,这是你的私产,怎么能受儿子的连累变卖?”陈绍说道。
“虽然说是我的私产,但到底是低于市价买来的,也都怪我,想要让你们兄弟们都搬到京城来,急着置办下来。”陈老太爷说道。
“可是那时候我还没进京呢,这事与父亲无关啊,都怪我让父亲蒙受羞辱。”陈绍俯身叩头。
“怎么能怪你呢?是怪我啊,疏于避讳。”陈老太爷说道,“御史本就是风闻奏事,真真假假的只是为了辩而辩,谁管事实如何。”
室内陈绍哽咽的自责声不断,陈十八娘再也听不下去了,抬手拭泪,转身疾步跑开。
怎么能怪祖父,这是他的钱,不是父亲贪来的。
怎么能怪父亲,这是他进京之前,祖父就买下的宅院。
怪谁?都怪父亲要给那女子说话,结果才被御史咬住不放。
都怪她,都怪她,都是她惹出的这些事。
不是说了吗?只要她肯离开京城,这件事就此作罢。
她为什么不肯走,她为什么不肯走。
“十八娘,你要去哪里?”
身后陈丹娘喊道,看着疾步而出的陈十八娘。
陈十八娘已经风一般而去了。
而此时大理寺丞皱着眉看着御史台递来的通告。
“好歹也是救命大恩的,那就这么急着要人的命了?”他忍不住说道。
“阎王要人三更死,谁人敢留到五更啊。”下属说道,“大人,发签吧。”
这个鬼判连对救命恩人都能如此狠手,他们这些人可犯不着去撞霉头。
君不见连堂堂陈相公都撞得狼狈不堪不得不请辞了吗?
大理寺丞点点头。
“拿人来吧。”他说道。
下属应声是转身要走。
“走得慢一点。”寺丞又说道,“好歹安安生生的吃完饭。”
下属笑了。
“跟鬼判官一比,寺丞您倒是菩萨了。”他笑道,一面躬身退了出去。
“到底是神仙弟子嘛,凡事留条线,日后好相见,不用做的太绝吧。”寺丞嘀咕一句。
虽然大理寺有心放宽,但程娇娘的饭还是被打扰了。
门被咚咚的敲开,门房打开门,还没问是谁,一个裹着斗篷带着兜帽的女子就直冲进来。
“你干什么?你什么人?”门房喊道。
因为是女子也不敢强拦,错神间让陈十八娘闯进来,但下一刻随着他的喊声,门房里坐着的两个侍卫便冲出来。
他们可不在乎男人还是女人,伸手就毫不客气的抓了过去。
陈十八娘的尖叫在院子里响起。
这一番让家里的人都站出来了,黄氏抱着孩子,就连程娇娘也走了出来。
“陈娘子,你这是…”半芹忙问道。
两个侍卫看着程娇娘一眼,这才松开手站在一旁,不过视线依旧牢牢的盯在陈十八娘身上。
陈十八娘气恼的伸手甩下兜帽,看着程娇娘。
“你为什么不肯走?”她问道,“避其锋芒,韬光养晦,你不知道吗?”
又是一个来指责娘子的….
婢女忙于三个店的生意,常常不在家,半芹眼圈一红,心里无比的愤恨自己不会说话。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样要累害多少人?”陈十八娘亦是含泪说道,“你知不知道我父亲为了你也被弹劾了,我祖父还被侮辱…”
她的话没说完,程娇娘摇头打断了。
“那不是因为我,跟我无关。”她说道。
陈十八娘咬下唇,又是气又是要流泪。
“程娇娘,你真是无情。”她说道。
“这位娘子。”
黄氏看了看左右,将孩子交给丫头,大着胆子迈步上前,颤声说道。
“你如果是来做客的,那就里面请坐下说话,你如果是来吵架的,那就请回吧。”
“我又没和你说话。”陈十八娘说道,视线没有离开程娇娘。
“但你是在我家说话呢。”黄氏脾气也上来了,声音大了一些说道。
陈十八娘这才看向她,抬手拭泪。
“吵架。”她又笑了,“我可不敢跟她吵架,我就是不明白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不用明白。”程娇娘说道,目光看向门外,“我自己明白就够了。”
半芹也看向门外,神色顿变。
陈十八娘下意识的回头,看到几个差人站定在门前。
“可是程娘子?”差人站在门前,态度和蔼恭敬的问道,“我们是大理寺的。”
陈十八娘又猛地转头看程娇娘。
“娘子。”半芹伸手拉住程娇娘的胳膊,眼泪泉涌而出。
所以,终于等到了吗?
“是问话,还是要入牢?”陈十八娘上前问道。
“这个,要看问话问的如何了。”差人恭敬的答道。
“能家人相陪吗?”黄氏颤声问道。
“这个自然能,只要不上堂就可以。”差人含笑说道,笑出来又忙收起来。
虽然笑能表达自己的友善,但他们身为大理寺的差人,笑反而让人更为不悦。
“不用了大嫂。”程娇娘说道,“半芹和我去就可以了。”
黄氏看着她,抚着身前的手微微发抖。
“你去和哥哥说一声就可以了。”程娇娘又说道。
黄氏应声是。
“妹妹,你,你别怕。”她颤声说道。
这样子也不知道谁更怕…
一旁的差人心里嘀咕道,再次带着几分敬佩看着这程娘子。
果然不愧是神仙弟子,异人高徒,看着云淡风轻的神态…
“我不怕。”程娇娘微微一笑说道,转身先迈步。
“程娇娘!”
陈十八娘追了几步喊道。
程娇娘回头看她一眼,没有说话转身出门。
在差人的拥簇下,一辆马车在街上驶过。
雪后的街道阴冷无比,纵然裹着厚厚的斗篷,自天一亮就站在门口的韩元朝已经冻得手脚麻木了。
看着马车而过,他忍不住迈步要上前,腿脚一个踉跄。
“公子。”小厮手快的扶住。
韩元朝扶着他站稳,看着马车已经走远了,寒风中年轻人浓密的眉头更加紧皱了,揣在袖子里的双手紧紧的握住。
“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他慢慢吟道。
吟完他又苦笑一下。
没想到屈原的这句话竟然是他在面对一个女子的时候有感而出。
而与此同时,庆王府里发出一阵阵笑声。
后院的空地上积雪并没有清扫,此时庆王正在上奔跑笑闹。
“殿下,殿下。”一个内侍急匆匆过来,看着只穿着棉袍的晋安郡王喊道。
头上一层细汗,袖子挽起来,大冬天里露出半截结实胳膊的晋安郡王笑着转过身来。
“程娘子到大理寺了。”内侍说道。
晋安郡王一笑。
“那这次可有好戏瞧了。”他笑道,笑完转过身,继续看着庆王。
内侍退后几步,只看到郡王挺直的背影,没有看到他脸上凝滞的笑。
没完没了啊,没完没了,又有什么办法呢,人生就是如此啊。
…………………………………………
大理寺少卿心里叹口气。
真是倒霉。
他再次心里说道。
胥吏已经慢悠悠的将问词念完了,看着站定在堂下的女子,他只能清了清嗓子,心里将寺丞和御史台再次骂了几声。
这就是不是正卿的缘故,遇到点棘手的事,就要他出来应对。
“程氏,适才御史中丞冯大人的问罪,你可认?”他问道。
程娇娘摇头。
“民女不认。”她说道。
“但冯大人说,这些事都是你承认做过的。”少卿问道。
“是,这些事我是做过,但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做者无心,观者有意。”程娇娘说道。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做者无心,观者有意,这是什么意思?
少卿皱眉。
“我做事,仅仅是为了我要做的事,也仅仅是我做的事本身,至于别人怎么看我怎么想我,那不是我能左右的,他们想的认为的,也跟我无关。”程娇娘接着说道,“大人,程氏承认做过这些事,但是,不认冯中丞的指责。”
那到底是认还是不认啊?
所以说这个案子审着就是麻烦,那就慢慢审吧。
少卿心中念头闪过,就要举起面前的惊堂木。
“大人。”身后有书吏轻咳一声,“御史台的人来了。”
后堂里,少卿看着来的御史眉头直跳。
“你说什么?今日就要?”他拔高声音喊道。
“中丞大人今日就要定论。”这个御史板着脸说道。
“现在?今日?”少卿来回走了几步,“你开什么玩笑?哪有那么好审的?”
“中丞大人说这个案子好审,让她认了,定了,送她回家。”御史木然说道。
送她回家?
少卿一怔,旋即明白了。
大理寺的大牢,可比不上御史台,那边好歹是查办官员们的。
一个女子家来大理寺就已经够身败名裂了,更别提再住一住大牢了。
看来这个鬼判官还是有些人情味的,到底还是记着这是个恩人。
不过,这种好心怎么看都更像是猫哭耗子。
“你说让她认她就认啊!”少卿哼声说道,拂袖转身向堂上而去,“等着吧。”。
而在这时,弓弩院内,黄氏已经等的急不可耐,终于看到范江林疾步出来。
“你干什么呢?快些走啊,妹妹已经被带去大理寺了。”黄氏急道。
范江林点点头。
“已经带走了吗?”他问道。
黄氏点头,催着他走。
“稍等一下,昨日刚抓了个大案,我先处置完。”范江林却说道。
黄氏愕然,旋即又大怒。
“你官迷了心窍了!这么多天都没回家,到底忙什么?”
掩盖在京城陌生环境忐忑不安下的西北女子的暴虐脾气终于爆发了,伸手揪住了范江林的胳膊。
“妹妹的案子重要,还是你这里的狗屁案子重要!”
门厅外的人顿时笑着忙扭头回避。
“妹妹的重要,妹妹的重要。”范江林微微尴尬的说道,一面拉开妻子的手,“我这就好了这就好了。”
他说完逃也似的走开了。
只气的黄氏在厅中跺脚。
“大人,你快去吧,这里有我们呢。”
官厅外,跟随范江林疾步而行的兵丁说道。
范江林面色沉沉。
“那怎么成,兵器重物,不得儿戏。”他说道,说话间一行人已经到了弓弩院的后院。
在这里已经站了好些人,正围着两个被捆绑跪在地上的男人。
“李茂!”
范江林疾步走上去,带着盛怒,抬脚就将其中一个男人踹翻倒地。
“快说!”他厉声吼道。
这动静让四周的人倒吓了一跳。
“大人怎么了?”有人低声问道,“刚才还好好的?审问犯人跟拉家常似的。”
“范夫人来了,家里出事了。”跟过来的人低声说道。
同事交流了一个你懂我懂的眼神,大家便都恍然了。
看不出来啊,这范军监还是个惧内的。
“快说!”大家便跟着喝道。
倒在地上的男人又被揪了起来,虽然胡子拉渣,面容憔悴,但依旧可以认出正是曾经的城门官李茂。
“我只是借用一下行砲车。”他说道。
“借用?”一个武将喝道,“你算什么东西?敢借用军器?”
“我什么东西都不算…”李茂垂头自嘲一笑。
以前当监门官的时候不管上下都不把他当东西看,现如今因为家里着火而被推出来抵罪没了官身的他更不是东西了。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范江林再次踹断。
“借用?你骗小孩子呢?说,你是不是西贼北辽的奸细?”他喝道。
李茂抬头猛摇头。
“大人,大人,我不是。”他忙喊道。
“不是?”范江林一把揪起他,硬拖着向一边去,站定在一个碎散的行砲车前,“那为什么拆散了投石车?是要分散运送出城,还是要学了其中的技巧机关?”
李茂连连摇头。
“大人,不是拆散的,是我试验炮弹时冲毁的。”他说道。
范江林冷笑一声,目光落在一旁一架还完好的投石机前,这架投石机似乎是投石机又似乎不是,其上筒身里塞着一个黑乎乎的石弹。
“这个吗?”他问道,“你是说着石弹砸毁了投石机?”
李茂点点头。
“是的是的。”他说道,话音才落就被范江林再次踹了一脚。
“你当我是三岁小儿,还是没上过战场的傻丁啊?”范江林喝道,“石弹怎么能自毁投石车!”
“大人,大人,我这个石弹跟以前的石弹不同。”李茂忙说道,一面挣扎起身,站定在投石车前,“我这个是点燃的,会炸裂,有很强大的催力,投石车太散经不住….”
范江林皱眉。
“点燃?石弹还能点燃?”他问道,目光落在石弹上,“怎么点燃?”
李茂忙上前,手绑在身后,只能用肩头指给他看。
“这里。”他说道。
范江林皱眉,伸手取出一个火捻子,随手一晃,燃起火来。
“点燃了怎么样?”他问道,一面伸手点燃了李茂指着的引线。
他的动作太快,以至于李茂都没反应过来,待看到火捻子,引线已经刺溜闪光作响没入其中。
“大人不要!”
李茂大喊一声。
与此同时轰然一声巨响在弓弩院平地而起。
大理寺内,少卿带着几分不耐烦继续审问程娇娘。
“程氏,你认不认罪!”他竖眉喝道,一面将手中的惊堂木重重拍下。
惊堂木落在几案上,发出一声巨响。
少卿只觉得双耳嗡嗡,脚下的地面剧烈的抖动。
“大人,地动了!”
忠心的胥吏一把抱住少卿拖着就向外冲去,堂内的人顿时都冲出去,包括躲在后堂的御史等人也抱头疾奔而出。
站定在堂外,耳边的轰声已经消散,地面也平稳如常,一群人神情惶惶的站着互相对视。
出什么事了?
“哎呀,那个程娘子呢?”
不知哪个说道,大家忙四下看,却见那个女子还站在堂内,而原本侍立在堂外的小丫头已经冲进去站在了那女子身边。
一里一外,一明一暗,人多人少,两相相对。
“我不认罪。”程娇娘看着门外的少卿,认真的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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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事了!
出大事了!
才离去没多久的朝臣们接连匆匆进宫,宫殿两边站着内侍班直也忍不住交头接耳。
“弓弩院怎么会被损毁了?”
殿内传出皇帝带着愤怒的声音。
“西贼东辽的奸细已经能够在弓弩院如履平地了吗?那么下一刻朕的皇宫是不是他们也能来去自如了?”
又几个朝官脚步匆匆的走来,看到交头接耳往殿内窥视的内侍,其中一个便重重的哼了声,甩袖跺脚。
内侍们忙站好低头垂手,看到面前靴袍踏踏过去了。
“陛下,范军监来了。”
听到回禀,皇帝立刻停下来回走动看过来,脸上惊怒未消。
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先是早朝上御史中丞逼着要查办那个程娘子,接着又逼得陈绍要请辞,闹的他神思乱纷纷,下了朝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用过午膳要睡一会儿,刚躺下就被惊得起身。
地动了!
这大冬天的地动可是了不得,死伤必然更多。
皇帝在勤政殿无法安坐,直到消息很快传来了。
不是地动。
皇帝松口气,太好了,终于能过个好年了,不用被大臣们嗡嗡的在耳边指责他德政不修了。
但下一刻他又提起气来。
弓弩院出事了。
弓弩院!哪里可关系着强国强兵的利器。
“范军监!”
视线落在其下的官员身上,皇帝吓了一跳。
这个男人出身乡野,长得也不好看,但像今日这样如同烧炭窑子里爬出来似的还是很吓人。
“出什么事了?”
范江林跪下叩头。
“来的匆忙,没有更衣洗面,皇上恕罪。”他说道。
皇帝没好气的摆手。
他又不是娇滴滴的小女子。
“到底出什么事了?”他问道,“弓弩院的工料坊怎么会损毁?”
损毁两间房屋是小事,但其中可是安防做好的神臂弓,以及神臂弓的用料,适才人已经汇报,粗略估计损毁三百架神臂弓。
皇帝心疼的直抽抽。
三百架!
“范军监!”他说道,“弓弩院重地,怎能让奸细混入!”
“陛下,不是奸细混入,是弓弩院抓住了奸细。”范江林忙说道,“我们有车司遗失了两架行砲车,昨日查出今早抓住嫌犯,正在审问。”
还有行砲车!
皇帝再次眉头跳。
“速查!”他喝道。
弓弩院此时四周都被铠甲严明的兵士封了起来。
范江林等几个官员去给皇帝回话,余下的官员则围着惹出祸端的李茂以及那个偷了行砲车的匠人拷问。
“我们真不是奸细。”李茂和那匠人依旧说道。
“那你说这到底是什么机关?”一个官员喝问道。
“这不是机关。”李茂抬头说道。
“那这是什么?”官员喝道。
李茂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有些迟疑。
这迟疑落在旁边的兵丁眼里,立刻扬手,刀背狠狠的抽过李茂的脸,将他打翻在地,原本就已经青肿的脸上顿时又一道血印。
李茂咳咳吐出一口血在地上。
“说!”
官员喝道。
“毁了我们百架伸臂弓,你休想装死!”
不知道是痛晕了还是什么,倒在地上的李茂没有说话。
官厅外脚步乱响,走进来一队人。
在场的人对视一眼。
皇城司的人。
“问出来了吗?”为首的来人不紧不慢的问道。
弓弩院的官员们带着几分不情愿。
“正在审问。”一个答道。
“我们提举大人说你们查不出来,就交由我们皇城司吧。”来人含笑说道,“免得耽搁了国事。”
“这是我们弓弩院的事”弓弩院的官员带着几分不满说道。
这边另有兵丁矮身在李茂身前。
“李茂,你也曾经是军中的人,自然知道这皇城司是什么地方,你要是落到他们手里,那可就生不如死了。”他低声说道,“有什么话你还是早点说,早晚一死,最好落个痛快。”
李茂还没说话,那边跪着的匠人连连叩头。
“大人,大人,不管我的事啊,不管我的事啊,我收了他的钱,我收了他的钱,他只说用两架投石车,我鬼迷心窍了,我罪该万死,我真不是奸细,我也不知道他是奸细,我什么都不知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匠人哭喊的众人耳内嗡嗡。
皇城司的差人笑眯眯的走近李茂。
“李茂,你有什么要说的?”他问道。
李茂终于从地上抬起头,看着高高在上的差人。
“我要说的是。”他喘气说道,“我不是奸细,我要见陛下。”
皇城司的差人皱眉。
“你还要见陛下?”他失笑道,“你以为你是谁?”
“小民要为陛下献宝。”李茂抬起头说道。
“献宝?”他问道,“你要献什么?最好拿出些新鲜的名单,别用那些我们掌握的来推搪。”
李茂笑了笑,用力想要坐起来,但最终无果。
“劳烦大人通禀陛下,李茂要献的是,胜神臂弓百倍的利器。”他说道。
………………………………………….
“一派胡言!”
冯林的声音在殿内响起,转身看向皇帝。
“这就是那程氏的遗祸,如今人人都学会以奇巧要挟陛下,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因为陈绍避位在家,殿中一时只有冯林一个人的说话声。
是啊,天下也不能人人都是程娘子啊。
皇帝的面色有些尴尬,将刚听到胜过神臂弓百倍利器的惊喜收了收,坐正身子。
“着皇城司查问吧。”他思付一刻确定说道。
“陛下,那李茂说,此物至关要紧,只能亲自先给陛下,不敢经他人之手。”皇城司的提举低头说道。
“荒唐!”
皇帝还没开口,冯林厉声喝道。
“他有什么奇巧,自有审刑院大理寺皇城司查问,查问有罪罚罪,有功自然依律嘉奖,何来动辄要见陛下!”
“尚未查证是否有奇巧,就大言不惭的要献宝,陛下竟然也会动心,失了明察,可见是因为程氏先前之事乱了心智!”
那还真是。
程氏献上声称胜过重弩百倍的神兵利器,果然不负众望。
让他如今一听到胜过某某百倍几个字,就忍不住激动。
不过想来也是因为程氏神臂弓得赏的缘故,让这天下人都动了心了。
他总不能听到一个就亲自召见吧,最终闹得朝堂跟集市一般,那真有点失了皇帝的身份了。
这还真是那程氏的遗祸。
皇帝张口要说话,有人先开口了。
“不是已经查证了吗?”
这突然的声音让大家都看过来,见竟然是很少上朝又很少开口的张纯。
看到张纯,一直漫不经心的高凌波不由站直了身子,心里莫名的一跳。
虽然他也不怎么喜欢这个张纯,但相比陈绍总是在政事上和他作对,张纯倒跟他井水不犯河水,张纯一向更关注学问,论个道的讲个学啊,影响到他高凌波的时候屈指可数。
但就是这屈指可数的一次,让他难忘。
他要干什么?
高凌波收起散漫,眯起眼看过去。
“查证什么?”冯林已经问道。
“他要献的利器的功效啊。”张纯淡淡说道,“不是已经验证了吗?”
“哪里验证了?”冯林皱眉。
张纯从袖子里拿出手向一边一指。
“他啊。”他说道。
大家随着他的手看去,见是站在角落末尾的范江林。
陡然被指着,范江林吓了一跳。
“我?”他忍不住说道。
“对啊,你啊,你不是亲眼见了吗?”张纯说道。
范江林回过神了。
“对,对,对,下官看到了!”他猛地喊道,神情激动,“一声巨响,房屋损毁两间,百架神臂弓不复!”
说这话跪步上前。
“陛下,当真是利器!”
对啊,竟然能眨眼间损坏两间房,损毁了那么多神臂弓,从这一点上来说,还真是比神臂弓厉害百倍呢。
皇帝听到这里听不下去了,范江林的话已经再次勾起了他的激动。
“传李茂。”他说道。
内侍高声应声是,转身疾步而去,没有再给冯林说话的机会。
张江洲!
冯林转头看向张纯。
而张纯并没有看他,双手执笏板不说话了,就如同从来没有说过话一般寂然与众人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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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两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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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确保机密不外泄,又为了保证安全,弓弩院军器司的作坊就在曲江池附近,皇家园林又是军器重地,一向不许民众靠近。
但到底是在城中,适才那一声巨响,震得半城的人都惊讶失态。
十几个衣甲鲜明的禁军在街道上狂奔,让原本就拥挤的街道更加鸡飞狗跳。
出事了!
京城之中消息传播极快,几乎是随着这些禁军飞奔,弓弩院的出事的消息也传开了。
“老爷,老爷不好了…”
一家好大的宅院里,一个下人连滚带爬嘶声喊道。
屋内闻声冲出来几个男人,还没来得及问什么事,就听大门处一阵喧哗,紧接着是哗啦破门声,一队手持刀枪的禁军涌了进来。
男人们顿时色变。
“都围起来,一个人也不许放走!”为首的将官肃穆喝道。
“大人,大人,出什么事了?”李大老爷面色发青的上前问道。
“你是李新?”将官看着他问道。
李大老爷连连点头。
“小的正是,小的一心经营烟火作坊,按时缴纳粮税,并没有….”他说道。
话没说完被将官打断。
“李茂是你儿子?”他问道。
李茂!
李新心中乱跳,和身旁的人对视一眼。
“是,他是我庶子….”他答道。
话没说完就见那将官伸手一指。
“是就对了!拿下!”他喝道。
伴着他一声令下,兵丁一拥而上,三下两下就把李新等人按在地上,而与此同时四周响起不断的男人喊女人叫孩童哭,李家大宅乱成一团。
夜色降下来时偌大的屋子里只点着一盏灯,昏昏暗暗。
李家诸人都被关在这间屋子里等候发落。
“到底是怎么回事?”坐在地上的须发散乱的李新颤声问道,看着刚从门外被推进来的一个男人。
“午后那时候并不是地动了。”男人颤声说道,“是弓弩院被炸了,损毁神臂弓数百。”
弓弩院是什么地方,神臂弓又是什么,在场的人自然心里都明白。
“不会是他干的吧?”李新颤声问道。
男人点点头,都快要哭出来了。
“就是他。”他说道。
此言一出,李新眼一翻倒了下去。
屋子里的人顿时乱成一团,又是哭又是喊,让门外的守卫好一阵呵斥,好容易求了一碗水给李新灌了下去。
“完了完了完了。”李新醒来闭着眼在地上喃喃,眼泪直流,“我们李家百年基业就要毁在他手里啊。”
“上次他弄得那些东西烧了半条街,已经差点累害咱们李家破门了,我就说把他赶出京城,你们偏不听。”
“……谁不听?又不是一个人心软,这时候怪谁!”
“…当初就不该给他求那个官身,早早打发了去跑商也不会有今日了…”
屋子里乱哄哄的吵闹指责。
“先别说这个了,先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吧,他要是真是奸细,咱们谁都别想活了!”有人大声喊道。
屋子里一阵安静,旋即又乱起来,很快隔壁女眷孩童那里被拉过来一个女子。
“父亲,父亲,我不知道啊。”女子跪地哭道,“他已经许久不回家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见过什么人,他只是说用钱,因为没了官,又惹恼了父亲您,所以他想做个小买卖去,家里没钱,我我就变卖了嫁妆给他用……父亲我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听到这里,屋中的人再次遍体生寒。
果然是私下暗有事!
完了完了完了。
“我李家怎么出了这个逆子啊!”李父举手捶胸哭道。
东方发亮的时候,有人推开门,将一桶饭撂在地上。
“吃饭吃饭。”他喊道,看着屋内东倒西歪似乎没有了生机的男女。
“我不吃了,就这样早点死了,还体面些。”有人说道。
这话引得已经哭了一夜的男女又开始哭起来。
正哭着听得外边又是一阵嘈杂。
“是要拉去杀头了!”
不知哪个妇人喊了声,屋子里顿时嚎哭遍地。
“不是,不是,老爷,老爷,是我!”
乱糟糟中有人大声喊道。
“李茂少爷也没事,李茂少爷没事。”
这句话让躺在地上的李新一下子翻身爬起来了,一群人涌向门口,被禁军守卫死死的挡住,看着院子里站着一个小厮,正和一个将官说话,又拿出一张文书给他看,那将官点点头,站开了。
小厮这才得以跑过来。
“他到底怎么回事?”李父喊道。
“老爷,茂少爷要给陛下献宝,比神臂弓还要厉害的宝。”小厮喊道。
此言一出,满屋子的人不可置信。
“那,不是奸细?”有人忙问关键。
小厮点点头。
“不是奸细。”他说道,一面抬袖子擦汗,“今日少爷就要在曲江池给陛下亲自验证这件神兵利器了!”
他说这话伸手向曲江池的方向一指。
天色大亮的时候,御街已经被封闭了,直到皇帝的御驾过去,民众们才呼啦的全涌上来。
“皇帝要去曲江池了!”
“这大冷天的皇帝去曲江池做什么?”
“是有人献宝了,比神臂弓还要厉害。”
“程娘子又要献宝贝了?”
“不是程娘子,是一个….别的什么人。”
街上民众议论纷纷,而曲江池内肃穆安静。
在曲江池的高台上坐好,大臣们散布四周。
“真是荒唐!”冯林的声音再次响起,“陛下不顾龙体随意出宫,引民众纷纷,实在荒唐。”
“都这时候了,冯大人就别扫兴了嘛。”高凌波笑道。
虽然他也不赞同皇帝的做法,但既然皇帝做了,就不能扫兴。
果然他说了这话,皇帝的脸色好看了很多。
“执政之臣,阿谀奉上。”冯林瞪眼看着高凌波说道。
被指着鼻子骂了,高凌波并没有像陈绍那样跳出来闹,而只是笑了笑。
当面跟这种犟驴闹,吃亏的只是自己,对付这种人,只需要私下手段就可以了。
“如果验证为狂言,再治其欺君罪重处之,以儆效尤。”高凌波继续对皇帝说道。
皇帝点点头,什么阿谀奉上,这不是有规有矩嘛。
一队队禁军涌上高台,手里都举着一人高的盾甲,齐齐的将皇帝众人大臣围住。
“比神臂弓还要厉害,自然要更加防备。”一个将官对皇帝说道。
李茂从高台上收回视线。
“其实真要有心的话,那些盾甲是防不住的。”他嘀咕一句。
范江林看着他。
“但防得住你这有心。”他说道。
李茂看着他笑了笑,一夜之后被打的头脸更加红肿了,笑也看不出来笑,反而他疼的脸再次变形。
“大人,投石车准备好了。”
昨日那个匠人颤巍巍的说道。
李茂不再说话,深吸一口气,有些一瘸一拐的向投石车走去,范江林带着一队禁军紧紧跟着。
“最好别再白白毁了我的投石车。”范江林说道。
而此时高台上,军器司的官员也在给皇帝指点解说。
“……那投石车是经过改造的,才能投他造的石弹。”
皇帝点点头,微微抬身越过盾甲向下看。
“那个,就是李茂造的石弹吗?”他说道。
官员忙看去见李茂和范江林等人已经站定在投石车前,李茂正弯身从一个框里小心的取出一个石弹。
“正是。”他说道,“他尝试多次,造出五枚有效石弹,前日用了一个,昨日被范军监误用一个。”
李茂将石弹小心的放入车中,一面拿起火捻子。
见他如此,禁军们倒没什么反应,但昨日见识过场景的弓弩院的几个官员下意识的后退。
“不用怕,我把引线做长了些,留足了时间够咱们跑开。”李茂说道,他说着话手一抖燃着了火捻子,将要点燃时又停下,看着范江林,“军监大人,可还敢再试一次?”
范江林伸手接过火捻子就点着了引线。
“大人,你点之前提个醒啊。”李茂喊道,喊着转身就跑。
见他跑开了,周围的人立刻呼啦全跟着向后跑去。
高台上的皇帝看的笑了。
“还要跑?这要是在战场上,岂不是有失军威……”他摇头说道,话没说完,就见眼前红白光一闪,爆响轰然而起,如同地动山摇。
举着盾甲的禁兵顿时失了齐整,旁边的大臣官员似乎都在喊叫,还有人扑过来死死的挡住他。
皇帝只觉得眼前金星乱闪,耳边嗡嗡嘈杂,但又似乎是什么都听不到。
这倒不是失了军威,光凭这一下平地旱雷,也能将敌军吓退三里吧。
皇帝心里念头闪过。
真是吓死人了!
似乎过了很久,随行的内侍一连气喂了七八种清心丹,高台上才安静下来,皇帝也才能够看清人听清话了。
“荒唐!荒唐!”
冯林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不错,不错。”皇帝忙坐起来,一面打断冯林的话,连连称赞。
“陛下,您可以看看效果了。”军器司官员说道。
啊,还有效果啊?这效果已经不错了。
皇帝闻言抬起头,禁军们都被撤下了,高台上视线恢复了阔绰,一眼可以看到一里外用厚板围栏挡起来的地方。
那里原本是围着七八只牛羊,此时已经看不到跑动的牛羊了,围栏也散了,而地上……
皇帝猛地站起来。
“陛下小心!”内侍忙要搀扶。
皇帝已经疾步站定在高台边,手扶着围墙,不可置信的看着地上。
虽然隔得远,但也可以看到那里散躺着牛羊的尸体,满地的血红一片狼藉。
其他官员们也都涌过来了,就连冯林也站过来停下了说话。
高台上一片安静。
范江林不由回头看去,微微皱眉。
这跟当初周六郎试射神臂弓引发的满场山呼轰动完全不同。
难道这石弹的威力不够震慑?
高台上皇帝的脸色渐渐变红,扶着石栏的手微微的发抖。
一里地之外,一个石弹,一群牛羊。
射程不如神臂弓,但是,这效果…
神臂弓只是一箭一人,这还是不算箭失误,而这一个石弹下去可就是一片啊。
一片啊!
虽然隔得远,但看那边的场景,可以想象那些牛羊是绝对的活不成了,甚至有些被打的四肢都散了。
这要是换成人…
一个石弹过去,可想场景的惨烈。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果然是强于神臂弓百倍的神兵利器!
这才半年不到,就已经得到了两件神兵利器!
皇帝不由抬头看天,一向孱弱苍白的脸满是红晕。
“天佑我朝啊!”他喃喃说道。
天佑我朝啊!
“天佑我朝!”皇帝大声的喊道。
这声音将愣神的官员们都喊的回过神。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凌波高声喊道,躬身施礼。
顿时一群官员都跟着高喊施礼。
成了!
看着高台上的动静,范江林终于松口气,垂在身侧紧紧攥起的手松开了,湿津津的汗水在冷风中褪去。
“李茂,朕要封赏你!”
高台上,被召来的李茂闻言抬起头。
“多谢陛下。”他说道,头脸肿胀,也看不出激动,“但臣不敢独受。”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愣了下。
“不敢独受?难道这不是你做出来的?”皇帝问道。
难道…
皇帝以及在场的大臣心里突然都闪过一个名字,面色不由都变得古怪。
“不,是小民做出来的。”李茂忙说道。
耳边似乎有松口气的声音。
皇帝下意识的抚了抚几案。
“只是,小民做出此物,乃是受人启发。”李茂接着说道,“如果没有那人指点,小民不能成,所以,小民不敢揽功一身。”
皇帝点点头,谦逊老实,不错不错。
“无妨,朕一并赏。”他笑道,“那人是谁?”
李茂叩头谢恩,再抬头。
“玉带桥的江州程氏娘子。”他说道。
皇帝抚在几案上的手一僵,而在场的官员们神情亦是一僵。
果然!还是!她!
怎么哪里都有她!
站在人后的冯林面色木然,高台上冷风之下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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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不知不觉又一个月结束了,但程娇娘的故事还没结束,我继续讲,大家继续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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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行躬身拜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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攒文党下午就可以开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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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街上皇帝的车驾缓缓的行驶,坐在其中的皇帝没有一点去看车外风景的心思,虽然他一年出宫的次数只有两三次。
耳边似乎还有轰隆的炸裂声,就在适才,为了更验证这个新石弹的威力,李茂将余下的两个石弹都投了出去,哦,不,李茂说那个不叫投,总之不管叫什么吧,最终石弹扔完,投石车也损毁不能用了,还有一地死烂血肉的牛羊。
想必那场景很令人恶心,皇帝虽然没有近前看,但好些大臣去看了,结果好几个都转头吐了。
随着车驾的轻摇,皇帝的脸上浮现笑容。
不过真是好事啊,大好事啊。
临近年关,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年礼了。
这个李茂,真是出人意料。
李茂,李家烟火如今传人李新的庶子,还是自己亲口赐封的武身,原本做个监门官,因为引发了前一段的大火被问罪夺去官身..
那一次引发大火,就是因为更改家中烟火配方,是为了做这个石弹吧。
皇帝点点头,原来并非是顽劣胡闹。
不过,得到程氏指点又是怎么回事?
是收了他做徒弟吗?
“回陛下。”
勤政殿里李茂叩头说道。
“李茂不敢称徒。”
站在一旁的冯林抬眼看向他。
“是范江林范军监抓住你的?”他忽的问道。
李茂应声是。
“那还真是巧。”冯林说道。
这一声真是巧,让在场的官员们都心领神会低头一笑。
皇帝眼神微微闪烁。
“你与程氏认得?”他问道。
“此时说来话长。”李茂说道,“我认得程娘子,程娘子并不认得我。”
皇帝皱眉。
“当初程娘子迎其亡兄入城,美酒洒街,烟火送魂。”李茂接着说道,说起当时事,抬起头眼睛闪亮,忍不住伸手比划,“你们还记得那日的烟火吗?那白日的烟火。”
那日的烟火?
皇帝在宫里自然没有看到,在场的诸多大臣也不会去看哪种热闹,都是听家人说的,不过也只是说说就过去了。
“那日的烟火怎么了?”有臣子忍不住问道。
“那烟火足足飞有铁塔那么高。”李茂说道,神情激动,“我家,我家烟火可以说是最好的,但是也只能飞三层铁塔那么高,而程娘子的烟火足足有九层高,陛下,陛下,九层高啊!”
九层高怎么了?
很好看?
皇帝不解。
“殿下,烟火不是想飞多高就能飞多高的,我们李家不断的研制,但是始终只能做到三层高。”李茂说道,“小的也认为火药也只能做到如此了,没想到,没想到真的有火药能让烟火飞的更高,这种火药是能配出来的。”
“那跟你的石弹有什么关系?”有大臣再次忍不住问道。
“小的就是看到这烟火,所以想到调配火药,做出一种在战场能用的烟火。”李茂说道。
“就这样?这就是那程娘子指点了你?”皇帝惊讶问道。
开什么玩笑!这算什么指点?
李茂摇头。
“当然不是。”他说道。
皇帝松口气。
“后来小的一直做不成,还把家里给烧了。”李茂接着说道,“实在没办法了,就大着胆子去求见程娘子了。”
然后她告诉你怎么做了?
皇帝心里问道,但这次没有问出口。
“程娘子没有告诉小的怎么做。”
果然李茂说道。
“但她问小的要做什么,打算怎么用这个火药,小的醍醐灌顶,才想到用石弹来装火药。”
说到这里叩头。
“所以小的能做出石弹来,终于做出来,都是得程娘子指点。”
这,这也算指点?
仅仅是因为如此吗?
皇帝默然一刻。
还是真巧?
“传程氏进殿。”皇帝抬头说道。
内侍应声跑出来,到了殿内外又愣住了。
“程氏在哪?”他问旁边的人。
昨日因为地动,大理寺对程娇娘的案子没有再审下去,后来得知不是地动,但又是弓弩院出了事,这必将涉及到很多官员和处罚问题,所有人都跑去看热闹了,包括来催立刻定案的御史都走了,程娇娘便被扔下了。
当然回家是不可能的,毕竟是皇帝亲口批准要审查的人。
“有热水了。”
牢房里,半芹将一盆水捧过来,看着席地而坐的程娇娘。
“娘子洗洗手。”
程娇娘挽起衣袖,将手放入盆中洗了洗。
“一会儿饭就送来了。”半芹收拾了又说道,一面在程娇娘旁边跪坐下,环视这个牢房。
虽然住了一晚上了,但还是陌生的很。
其实这不能算是牢房,这里原本应该是牢头们歇息的地方。
到底是忌讳程娘子的名望,牢房里的人也厚待了,而大理寺的其他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自然是不能跟家里比。
“这个该死的冯林。”半芹低下头再次低声狠狠的骂了句。
正骂着,听得外边脚步响,门被打开了,站着一人裹着斗篷带着兜帽,手里拎着一个食盒。
是送饭的,半芹忙起身,那人已经迈步进来了。
“吃饭了。”他说道。
这声音让半芹一愣,定睛一看更是吓了一跳。
“殿下。”她喊道,“您怎么来了?”
晋安郡王伸手掀开兜帽,展颜一笑。
“送饭啊。”他说道,将手里的食盒举了举。
半芹接过食盒,忙着要找铺垫,这边晋安郡王已经裹着斗篷席地而坐了。
“还行,不算太冷。”他一面说道,一面打量四周,“我是第一次来牢房啊。”
“不用客气。”程娇娘微微一笑说道。
晋安郡王哈哈笑了。
“托你的福。”他说道。
半芹干脆不说话了,跪坐下来,将食盒打开,一一的摆在席垫上。
“殿下吃了吗?”程娇娘问道。
“还没,我早饭用的早。”晋安郡王说道。
半芹闻言双手捧来一双筷子,晋安郡王伸手接过。
“太后娘娘待我亲厚,把宫里最好的厨子给了我。”他一面说道,一面做请,“你尝尝这个。”
程娇娘点头依言尝了。
“…还有这个。”晋安郡王说道,一面又皱眉,“…冷了没?”
“没有。”程娇娘说道,“我对吃喝不讲究。”
晋安郡王笑了。
“是,甜能吃,苦也能吃,困能吃,达也能吃。”他笑道。
“随遇而安。”程娇娘说道。
二人不再说话,各自吃饭,正吃着门外脚步急响。
“殿下,殿下,陛下传程娘子进殿了。”一个小内侍探头来低声说道。
晋安郡王忙起身,一面戴上兜帽,冲程娇娘摆摆手转身出去了。
半芹忙挪身坐到晋安郡王这边,宫里的内侍已经站定在门前。
“程娘子。”他含笑说道,目光扫过室内,落在相对而坐的二人以及饭菜上,一扫而过,“陛下传召。”
………………………………………….
趁着传召程娇娘的时候,皇帝也给朝臣们赐了午宴,坐在偏殿里,吃着简单的御膳,朝臣们忍不住低声交谈。
“那李茂说的几分真假?”
“真是看到烟火,听了一句话就造出来了?”
“怎么可能,看到烟火的人多了,别人怎么没造出来?”
“就说这程娘子不凡嘛,又点化一个。”
旁边有人轻咳一声,说话的几人看过去,见是板着脸的冯林,大家便收了话头坐正身子。
“不过,这石弹真厉害。”另有人忙转移了话题。
“是啊,后来放的可是盾牌,羊身上也裹了铠甲,结果还是炸伤了。”另一个忙点头说道。
“对啊,牛皮多厚啊,你想想,这要是一群人的话…”有人也插话说道。
如果是人的话….
几个朝臣下意识的去想,想到适才所见的血肉模糊内脏流出的场景,顿时一阵反胃,伸手捂住嘴,转头对着痰盂呕吐去了。
这失态让在场的其他人也都纷纷吃不下去了,正说笑间,内侍进来了。
“程娘子来了。”
因为是女子又是平民,自然没有朝堂应对的资格,一如前次那般被皇帝单独再偏殿问话,众朝臣们站在隔扇外,可以听到那女子叩头施礼的声音。
“程氏,李茂你认得吗?”皇帝问道。
“认得。”程娇娘说道。
竟然没说不认得,这边朝臣们对视一眼露出几分笑,继续听。
“他造出石弹,是你的功劳啊。”皇帝含笑说道。
“石弹怎么是他造出的?”程娇娘说道,“不是早就有吗?”
“程娘子,他造出的石弹跟以往的不一样,昨日的地动你可知道?”皇帝问道。
程娇娘应声是。
“那就是李茂的石弹炸裂的缘故。”皇帝说道,“他说了,是由你的指点才做出来的,程娘子,你有大功啊。”
程娇娘摇头。
“民女不敢居功,民女不曾指点他。”她说道。
这边冯林冷哼一声。
又来这种把戏!故弄玄虚!
皇帝微微一笑。
“那李茂说先是看了你的烟火,又听了你的询问,才让他醍醐灌顶。”他说道。
程娇娘低头施礼。
“陛下,所以民女何来功劳?不过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做者无心,观者有意罢了。”她抬起头说道。
皇帝愣了下。
这边冯林再也听不下去了。
“陛下。”他举着笏板喊道,“休要再听这程氏胡言!”
他一面跨过门走进来,一旁的程娇娘转头看向他。
两相相对,旋即各自转开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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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两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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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恰恰会是范江林抓到了李茂?为什么会炸掉弓弩院?抓住的当场就能查明的事,为什么非要带回弓弩院?”
“这也太巧了,巧的就跟安排好的一般。”
“只炸毁了神臂弓,却没有伤人。”
“既无大罪,又能引朝廷震惊。”
“程氏,好手段啊。”
耳边冯林一句一顿的说道,御座上皇帝的眼中便更有几分狐疑。
是啊,这事也太巧了。
仔细想来前前后后似乎跟这程娇娘无关,但偏偏说来千丝万缕又都跟她有关,再看如今的形势,果然是太巧了。
“如此说来,范军监为军监果然很适宜。”
冯林又一句话扔出来。
隔壁的朝臣们忍不住嘶嘶两声。
“这判官果然是惹不得。”有人低声对身旁的人说道。
一句话,将献神臂弓的功劳也彻底抵消了,变成了心怀诡谲,早有谋算。
皇帝的眼神已经不是狐疑了,而是猜忌还有隐隐的愤怒。
被一个女子玩弄与手掌之上,且玩弄的是他的朝政人事,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程娇娘垂目施礼。
“军国政事之重,民女虽有小道,怎能左右?”她说道。
“程娘子谦虚了。”冯林说道,“李茂看一眼烟火就能造出这悍威石弹,娘子奇道也。”
程娇娘抬头看他。
“不,这与民女无关,这是李茂之奇巧。”她说道,“如不然,看到烟火的千千万,怎么不见造出石弹的千千万?”
“那就要问娘子了。”冯林冷笑说道。
“大约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做者无心,观者有意吧。”程娇娘答道。
“好一个说者无意!”冯林拔高声音说道,“程氏,你可敢说你做这些事都是心正无私?”
“我自然不敢。”程娇娘说道,“我做这些事都是有求不是无私。”
冯林冷笑举着笏板看向皇帝,才要说话。
程娇娘先开口了。
“冯大人是因为民女有求而为罪了?”她反问道。
“有求不为罪,有求而不走正道才是罪。”冯林答道。
“冯大人,民女有求不走正道难道是民女的罪吗?”程娇娘再问道。
“当然。”冯林答道。
“冯大人,民女为什么不走正道?”程娇娘又问。
“那要问你有何居心!”
“错了,要问的不是民女,是大人你们。”
隔间的一个官员要低声说话,高凌波抬手制止他,神情渐渐凝重侧耳。
现在,好像形势已经反过来了。
一直以来都是冯林问,别人答,而现在这女子开始问,而冯林在答了。
“问….”
“问你们!”
何止是这女子再问,还直接喝断冯林说话了。
隔壁的官员们吓了一跳。
“问你们,当初我义兄罹难,余者是怎么样上下奔走求告无门?”
“问你们,我们上下奔走求告无门,是怎么被投入牢狱受刑罚?”
“问你们,一个官员不过是随口问了句西北赏罚之事,是怎么被以其心不正威逼有功军将赶出朝堂?”
“下不得上告,上不得其问,冯大人,你还要问民女为什么不走正道?你还要问民女是何居心?”
“你敢问,民女就敢答!”
“你敢说民女其心不正,民女就敢认!”
那女子站在殿内,侧身正目看着冯林,端手身前,宽袖大袍垂坠,言语犀利,身形却丝毫未动。
一番话落,大殿内似有回音绕绕。
“大人,不能让她再问了。”
隔间一个官员面色微变,忍不住低声对高凌波说道。
“一个冯林就够了!”
当时西北贪功的事随着方侍中的死,姜文元的调任已经了结了,再旧事重提那可就不知道又要牵涉谁人了。
高凌波自然也知道,面色凝重,略一思索,抬手举起笏板,才要说话,那边程娇娘却没有给任何人开口的机会,紧接着又说话了。
“这是冯大人要问民女罪的一,其二是民女以功要挟陛下有所筹谋。”
高凌波又放下笏板。
还好,她没有揪着这个不放,他高凌波不是那种乱攀咬的人,你不惹我,我也不惹你,当然,有仇还是要论仇的。
他收正身形继续侧耳凝听。
“本官说错了吗?你难道不是有所图谋?”冯林铁青着脸喝道。
程娇娘屈身冲皇帝施礼,再直起身看向冯林。
“大人没有说错,民女的确有所图谋,民女不以此为耻,也并非不可对人言讲。”
“民女献宝邀功,其心有私,为义兄不平,为贪官不服,民女就是要争功得赏,要奖罚得当。”
相比于上一番疾风骤雨,此时语气缓缓低沉,但却依旧让人无从插话。
冯林面色铁青看着这女子娓娓道来。
“陛下也如民女所求,正义兄英勇之名,赏义兄高官厚禄,赐民女父母官爵,护民女圣恩之宠。”
程娇娘的视线转向皇帝这边,垂目半分,再次屈身施礼。
“民女感圣恩不尽,无以言报。”
“陛下对民女的恩赐荣宠,对欺上瞒下官员的不容和严苛,民女看得到,冯大人看得到,天下人也看得到,百官也看得到。”
“所以才有效而仿之,所以才有惧而畏之,所以才有李茂敢献石弹,所以才有弓弩院官员不敢瞒报立刻上达天听。”
“人人有私心,民私心要安居,兵将私心要功赏,这世上心有正也有不正,但不能一噎之故,绝谷不食,因民之所利而利之,鸡鸣狗盗之徒也可用为正。”
“如果能让天下人看到陛下明君仁善,赏罚分明,求贤若渴,陛下不惧,民女也不惧,愿为马骨,愿担心怀诡谲,早有谋算,装神弄鬼,其心不正,祸国殃民之名!只愿李茂之辈层出不穷,只愿神臂弓石弹神兵利器层出不穷!”
好!
虽然不情不愿,高凌波心里还是忍不住喊了声。
没想到这小娘子看上去不声不响的,竟然如此善辩。
果然不愧是世外高人弟子。
这边叫好,那边御座上皇帝面色已然喜色难掩。
千金买骨,对,没错,冯林一直说会让民众看到纵容这娘子而都学会纷纷来要挟自己,那么只要他们能献上真正的神兵利器,与国与民有大功,朕就是受他们要挟又如何?
千百年后,朕在史书上也是明君之名。
再退一步说,只要得到神臂弓石弹等等利器,必然国强民壮,丰功伟绩,谁又不敢说他是圣明之君!
冯林上前一步。
“大言不惭!”他竖眉喝道。
皇帝被喝的一个机灵,面色有些难看。
“你其心不正,诡言狡辩…..”冯林喝道对程娇娘怒目而视。
程娇娘亦是跨上前一步。
“民女其心不正。”她截断他的话,亦是拔高声音说道,“那中丞大人的心就正吗?”
来了!
高凌波眉头一跳。
自辩结束了,现在这是要反咬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做者无心,观者有意。”
“民女燃放烟火,李茂能看到且想到能够改用为器。”
“民女说一句问他想要用来做什么,李茂就能想到怎么去做。”
“民女说者无意,李茂听者有心。”
“民女做烟花只为兄长,李茂观之能化为己用。”
“李茂看之观之然后想之念之为之,冯中丞你看之观之,又想之念之为之了什么?”
冯林面色铁青身子微微发抖,想要说什么又似乎不知道说什么,一时间神情有些怔怔。
他似乎又回到了三年前,下车站在驿站前,看着乱哄哄的愤怒的人群,似乎要生吞活剥了他的人群。
“上来不说就打,这些兵丁,果然是歹人!”
夜色里裹着大斗篷的女子忽明忽暗,声音清晰的撞进耳膜。
“抱打不平的路人。”
“他们为了自己住的舒服,驱逐先来的你们夜半出门,你们说,谁是歹人?你们说,他们该不该打?”
他们是歹人,他们是歹人,该打,该打。
呼声铺天盖地。
“钱?钱有时候是很重要,但有时候却不是重要的,饿的要死的时候,需要的是一口饭,而不是一把钱,他们之所以住进客栈,就是为了托庇一晚,赶出去,纵然拿着钱又能如何?三更半夜,老弱妇幼,你让他们去哪里?你们需要钱吗?”
不需要,不需要。
喊声震耳欲聋,无可阻挡。
冯林不由身形摇晃,想要掩住耳朵。
“大人,既然有罪,那就要罚…”
“既然有错,大人要明断啊。”
浪潮喊声瞬时消退,耳边只剩那女子淡淡的声音。
曾经是她字字如刀解了他的难,如今又是她字字如刀,只不过刀刀砍向的却是自己。
冯林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女子。
眼前女子宽袍大袖端庄而立,与曾经那个身影拉长斗篷飞舞溶于夜色的女子合二为一。
“不对。”
程娇娘忽的又说道,且踏上前一步。
“不对,民女说错了一点。”
“哪一点?”皇帝已经听的入神,顺口问道。
“冯中丞今时今日今次所为,应该是跟李茂一样。”程娇娘说道。
一样?难道他也献上了神兵利器?皇帝皱眉。
“冯大人初进京,接御史中丞大任,看之观之民女所为,然后斥陛下听不明查不严纵容斥民女为奸邪,也是有心了。”程娇娘微微一笑说道。
我程娇娘的心是为自己,那么不知你冯中丞的心又是为谁。
我程娇娘心怀叵测,以言辞扇摇君心谋私利,你冯中丞言辞煽动君心又是谋什么?
我程娇娘博名望,你冯中丞又是在博什么?
我程娇娘一介女子白身能做的事,你冯林一个御史中丞国之栋梁君前利器可能做的?
程娇娘目光看向面色铁青转为惨白的冯林,又看向御座上慢慢锁起眉头的皇帝,收起视线垂目而立。
大殿里寂然无声,这边的高凌波遍体阴寒。
好一个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好一个做者无心观者有意!
“冯林完了。”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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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在这里说一句,因为总看到有读者说冯林不查证据就怎么怎么,搞得我很莫名其妙,不知道你们说的是啥意思。
这件事跟证据没有关系,二人争辩的是做事的方法,不是这件事,这件事明明白白,不用查证大家都清楚的很(有个读者的书评分析说的很清楚,不明白的可以翻着看看)
如果大家觉得荒唐觉得朝堂的事不可能这样用言语互相攻击,疯狗一样互相咬,可以去看看宋明朝时候尤其是几次变法时期的朝堂互相攻击,呵呵,只有你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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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政殿里一片死静并没有持续多久,或者这只是大臣们心中的幻觉。
“冯大人。”
那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过比起前一番,声音柔和平淡,让人一听就知道这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
“你是御史中丞,国之栋梁,跟我这一个小女子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只可惜这十七八岁的少女说出来的话,却是老练狠辣且毒。
这话听起来别扭,正常的应该是我这个小娘子怎么能跟你相提并论呢,你可真是抬举我了。
但这小女子这样说并不是口误,自然是为了表达非正常的意思。
冯大人,你跟我一个小女子置气闹什么?
冯大人,你可比的过我这个小女子?
冯大人,你连我一个小女子都比不了。
冯大人,你这真是自取其辱啊!
“当年张江洲活活骂死一个老儒,今日这个江州娘子该不会羞死一个朝官吧?”
隔壁好些官员心内说道,有些忍不住失态踮脚透过隔缝隙向这边张望。
果然见那冯林身形似乎抖动不停,但很快又稳住身形。
“陛下,臣一片忠心,使奸佞不能蒙蔽圣聪……”他惨白着脸,挺直了脊背说道。
事到如今,原本的算计已经落空,人应当顺势而为,失去的不要去想,要想的是赶快抓出还能捞到的好处,落水狗救不起了,那就要跟着痛打。
现在的好处自然就是顺应陛下的心意,替陛下说出他不能说的,替陛下说出他想说的。
念头闪过,高凌波再不迟疑举起笏板一步跨过去。
“冯林,你惺惺作态,沽取直名,该当何罪!”他高声喝道。
御座上面色铁青的皇帝闻言神情似乎吐了口气,坐正了身子。
高凌波一走出来,其他官员们也不甘落后,纷纷走过来。
冯林面色更加惨白,但还是挺直了脊背,握紧手中的笏板。
“臣无罪。”他一字一顿说道,“请陛下明察!”
“冯林,你这是在说陛下是是非不分,赏罚不公的昏君吗?”高凌波竖眉喝道。
冯林抬头看着御座上的皇帝,举起手中的笏板。
“陛下不听臣谏言,听信巧言令色不仁之徒,必将被蒙蔽而是非不分。”他说道。
这一下御座的皇帝终于忍不住了。
“冯林,你还敢说嘴!”他竖眉喝道,“神臂弓立了功劳你看不到,多少人一心为国献神兵利器你看不到,反而只看到奸邪,满朝这么多大臣,难道都是瞎了看不到吗?你一句为国为君,就要让朕以功为罪,见劳而疑吗?这难道就是分的是非,赏罚公正吗?”
“高凌波,你们这些人就只会看着吗?陈绍被弹劾,你们就都怕了吗?”
皇帝发怒是很少见的,因为皇帝身体不好,本又信奉仁孝治国,此时说出这么重的话让大殿里顿时乱了起来。
“臣有罪。”
大殿里朝臣们纷纷躬身,旁边的内侍们端茶倒水抚慰。
程娇娘慢慢退到一旁,看着被众朝臣劈头盖脸轮番斥责的冯林。
冯林依旧握紧了笏板,口中逐一反驳其他朝臣,纵然面色惨白也脊背挺直,身形未动摇半分。
“真是可怜。”
有人在耳边慢悠悠说道。
程娇娘微微转头,见是张纯。
“皆是无奈。”程娇娘亦是慢慢的说了句。
二人各自一句前后不搭的四字,便寂然无声,看着这纷乱的殿内。
“冯林完了。”
陈绍说道。
已经拒绝了两次皇帝的诏书,请辞在家,不过虽然请辞但朝堂里发生了什么事,当朝会散了的时候他还是第一时间得知了。
陈老太爷点点头。
“皇帝又不傻,且还比常人更多疑,程娘子这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真是狠啊。”他说道。
“两个人都心怀私利,以言辞行动左右君心,但跟程娘子相比,冯林就罪过大了。”陈绍说道。
说到这里将茶碗撂在几案上。
“自讨苦吃。”他说道。
“小器了。”陈老太爷摇头对他的态度表达不满。
陈绍对父亲施礼应声是,不过脸上依旧难掩愤愤。
“这程娘子果然厉害啊。”陈老太爷笑道,“冯林此举倒也不是坏事,这娘子行事乖张,将来要拿她开刀的人一定不会少。”
他说到这里看陈绍。
陈绍面色微微尴尬。
“只要她与国有功,不祸国殃民,正如她自己说的,鸡鸣狗盗之徒皆能为用,父亲,我不是那种僵化之人。”他说道。
陈老太爷哈哈笑了。
“…不过是如今她风头正盛,别人还都不敢也没机会跳出来,这冯林此时跳出来,想必倒也正如那娘子的意。”他接着说道,“冯林想杀鸡儆猴,她何尝不是?如此一番,有冯林这个例子摆在眼前,看谁还敢动她的心思,谁敢经得住那一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谁敢被皇帝问一问有的是什么心。”
陈绍面色复杂,摇摇头。
“所以说,这个程娘子…”他说道,最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叹口气作罢。
自己帮她?根本就不算,反而这算是她又帮了自己吧?
“想必用不了多久,冯林就要外放了,你也去准备准备,给陛下了个台阶就过了吧。”陈老太爷说道。
陈绍应声是起身告退。
陈老太爷继续饮茶,一面看着身后的屏风,不知不觉其上的圈圈点点已经有两行之多了。
他迟疑一下,放下茶碗,提起笔沾了墨。
“爷爷。”
陈老太爷回头见陈丹娘倚着门框探头看。
见爷爷看过来,陈丹娘露出大大的笑脸。
陈老太爷也笑了,冲她招招手。
“爷爷,你在做什么?”陈丹娘进来站在屏风前,负手晃头看,“又要往屏风上涂黑了吗?”
陈老太爷笑着点点头,提笔在屏风上落下一圈。
“爷爷,你看我写的字。”陈丹娘说道,一面将背后的手拿出来一张纸。
“是跟程娘子学的吗?”陈老太爷说道,一面伸手接过,点头称赞,“不错不错,大有进益。”
“程娘子不在家。”陈丹娘说道,“等她忙完了,我就去让她看。”
陈老太爷抬头看她。
“丹娘,你就一点也不担心程娘子?”他问道。
陈丹娘头也没抬,看着自己的字。
“不担心啊。”她轻松随意说道,“程娘子又不是坏人,不会有事的。”
不是坏人,就不会有事吗?
那冯林算是坏人吗?
或者说程娘子就是好人吗?
陈老太爷微微一笑,拂袖继续看陈丹娘的字,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而在另一边,张老太爷也正提笔在屏风上添了一笔,末了又端详一刻。
“太小了。”他说道,提笔又加了一笔,“陈绍可是比别人要大一点的。”
一旁的老仆笑着摇头。
“冯林已经自请外出了。”他说道。
“这次倒聪明了,知道自请,不用皇帝赶,多少留点脸面。”张老太爷笑道,一面放下笔。
“说起来他本性纯良且计财上能力不错。”老仆笑道,“倒也是个能臣,只是不该做御史,还去他的三司就好了。”
不过这是不可能了,这一次之后他再无回京的机会了。
“活该,谁让他去碰那女子的霉头。”张老太爷哼声说道,“也不想想在那女子手里多少人坏了身家性命,那就是个扫把星,碰着伤,磕到死,见面也会霉三天,所以你看我都不去见她……”
他的话音未落,就听门外脚步蹬蹬。
“太爷,太爷。”
张老太爷忙冲老仆嘘了声。
“要是知道我说她主子是扫把星,她肯定三天不给我做饭了。”他低笑道。
老仆一脸无奈的摇头,看着丫头迈进来,迎头跪倒叩头。
“谢谢太爷,我家娘子没事了。”她又是哭又是笑。
“没事了吗?”张老太爷故作惊讶,“放回来了吗?”
丫头噗嗤又笑了。
“太爷,你还逗我,夫人已经让人告诉我了,娘子没事了。”她说道。
“那别谢我,我可什么都没帮。”张老太爷笑道。
“我要去谢老爷,老爷是太爷您的儿子,那自然也要谢太爷您了。”
丫头说道,一面起身退了出去了,听得屋子里传来张老太爷和老仆的笑声,丫头也抬头擦泪再次笑。
“谢我作甚?”
书房里才下朝的张纯皱眉,看着跪在地上叩头的丫头。
“半芹谢老爷维护娘子。”丫头恭敬说道。
“我什么时候维护她?”张纯皱眉说道。
“夫人说,老爷在朝堂上替娘子和大郎君说话了。”丫头低着头说道。
张纯放下书摇头。
“我哪里是为他们说话,我是嫌弃朝堂上啰嗦罢了,书院里就要开课了,为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事啰嗦没完没了,我哪里费的这般功夫!”他说道。
丫头依旧叩头。
“也罢。”张纯看着她,带着几分随意,“似你这般想的人多得是,没什么可解释的,解释也没用,随你们去吧。”
丫头应声是。
她退了几步,临到门口施礼。
“谢老爷特意给奴婢解释。”她说道,说罢起身退出去了。
张纯被这句话说的一怔,面色微微尴尬,又摇摇头失笑,继续低头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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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外人各自揣测的时候,程娇娘还在皇宫里。
朝会早已经散去了,皇帝却还没有歇息。
安坐在勤政殿里,吃过清心丸,生了一通怒气的皇帝看到李茂进来,顿时心情好了很多。
皇帝暂时丢来了这件事会引起的朝堂的变动,兴致勃勃的询问这新神兵利器。
“多谢娘子指点。”李茂拜见过皇帝,紧接着对程娇娘施礼,激动不已的说道。
“不敢。”程娇娘说道,屈身还礼。
“程娘子,据李茂说,那烟火与日常不同,这个也是你的一道吗?”皇帝问道。
“只是师父用于玩乐的小道而已。”程娇娘说道。
“玩能玩出别人玩不到,也是大道了。”皇帝感叹说道,再次心里念念可惜,可惜也没办法,只能顾着眼前了,他又转头去看李茂,“这石弹尽快能造出多少?”
李茂躬身施礼。
“陛下,石弹容易,只是这火药配比不容易。”他说道,“要费些功夫。”
皇帝点点头。
“需要什么你自管去要。”他说道,一面又难掩喜色,“年前能往边军送一些,好给西贼送一份大年礼么?”
“只怕来不及了。”李茂忙说道,“这种石弹用起来极其危险,陛下知道小民家中引爆烧了大火的事。”
的确危险,皇帝点点头,面前浮现今日所见的场景。
“还有装填引火,都要让兵丁练的熟悉才行,否则,伤不到敌人,反而自伤。”李茂说道。
皇帝点点头。
“那就是要专门调配一队兵丁来操作。”他说道。
李茂应声是。
“还有一个问题。”他又说道,“陛下也看到了,小民改造了投石车,但还是效果不行,两三次之后就损毁了,以这个速度,耗损太大。”
这才是大问题。
皇帝皱眉,如此说来,这个石弹的推行开根本就不适用。
一辆马车要十匹马来拉,就是再结实也必然要弃之不用的。
“投石车吗?”
一直沉默的程娇娘开口说话了。
“你既然说是受我指点,也称我为一声师父,我总不能白担了这名,而不符实,那我就告诉你怎么改造投石车适用你的石弹。”
怎么改造投石车适用石弹!
皇帝和李茂大喜。
果然,果然,这就是她说过的有求才能想起要做什么吗?
义兄们要养马,她便给了马蹄铁,要为国继续杀敌,她便给了伸臂弓。
没有义兄了,却又冒出来一个李茂。
仅凭一见一句话就奉以为师,这小娘子所以要回报了吧?
皇帝想到皇城司打听来的消息,这小娘子当初与那茂源山兄弟结义,似乎就是因为这几个兄弟不过是无意中找到了她丢失的小厮。
仅仅因为这个啊,结义啊,还赠以太平居,还真当兄长对待,你说要杀敌就送你们上战场,你们要荣耀就给你们争荣耀。
想到这里,皇帝也忍不住浑身发麻。
这是怎么样的知恩图报啊。
能知恩图报,就好,就好,反而怕的是冯林那种知恩不报的!
想到这里,皇帝忍不住心里生气,竟然敢骂自己是昏君!
这个该死的冯林!
就会白瞎了好运气,看看人家李茂,却是白捡了好运气。
这娘子可从来没有收过徒,竟然成了她的第一大徒,这可是天大的好运气!
皇帝看过去,见李茂显然也知道这句话的意义,喜不自禁,噗通就跪下了。
“师父。”他迎头跪倒叩拜,“李茂谢师父不嫌弃收为徒。”
一面不待程娇娘说话,就噔噔叩头,似乎唯恐一迟疑这娘子就收回这句话了。
“这样,下次再有人斥责我故弄玄虚装腔作势的时候,我说我不认识你,也算是名副其实了。”程娇娘说道。
皇帝忍不住失笑。
到底是个小女子,记仇啊。
这短短半日皇城司已经将李茂里外彻查一边,确定的确跟程娇娘并无来往,甚至找了当时的城门兵丁们询问,都证明那时李茂站在城墙上看了半日的烟火痴痴呆呆,还引得众人嘲笑。
只看到烟火就想到做兵器,也是个有心的人,当初赐他官做,也算是自己慧眼识人了。
皇帝完全忘了当初只是赐官,并没有亲自挑人。
只不过火烧被免去官身,则是下边的官员们浊眼不识人。
这样说来,这李茂可是自己先提拔,后才认了这程娘子为师的。
皇帝难掩几分得意。
“程娘子多虑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做者无心,听者有意,朕想再有人想要斥责你,得好好的想想了心意了。”他半真半假的开玩笑说道。
这边正说话,一个内侍急匆匆进来,面带惊喜。
“陛下。”他跪地叩头,“恭喜陛下。”
恭喜?
皇帝一愣,又有什么喜?
“适才安妃娘娘身子不适。”内侍抬起头说道,“请了太医诊治,说是怀有龙胎了。”
此言一出,皇帝神情惊愕。
真…真..的?
“程,程娘子,你正好在这里,去看一看。”他下意识的说道,看着程娇娘。
程娇娘屈身施礼。
“陛下,民女不会看。”她说道,“民女只会看必死之症。”
皇帝也没心情再说别的,让李茂和程娇娘告退,急匆匆查问详情。
“是有了。”太医再三确定说道。
屏退了太医,皇帝还有些不敢相信。
“陛下。”卧榻上娇俏的安妃伸手拉着皇帝的袖子,俯身过来娇羞依偎,“就是十月二十四那次。”
十月二十四那日。
皇帝微微出神,是的,那日他还记得,他的确留宿安妃宫中,那日还发生了什么?
那日晋安郡王进宫来看他,还带了一些点心。
当然还顺便给那程娘子说好话。
“这是你特意为宴请那程娘子做的?”
“不是,特意给程娘子做的已经吃完了,这个是特意为陛下娘娘们做的,而且还得了程娘子的指点做了添减配料,陛下您尝尝。”
点心!
“那日朕带来的点心你也吃了吗?”皇帝忽的转头问道。
那时他不便多吃,正好要来安妃这里,便一并带来了。
安妃一愣,那么久了吃些什么她怎么记得住,但还是知道面对皇帝怎么说话。
“吃了啊。”她认真的点头,“陛下特意带来的,臣妾自然喜欢,都没舍得给别人尝一尝呢。”
晋安郡王,送子童子,琴音净宅,指点过的点心,祈福,道祖….
皇帝只觉得脑子微微有些乱,好些莫名其妙的念头乱转。
“陛下,您身子好了,那童内翰比你还大呢,这三年连生了两个呢。”安妃摇着皇帝的胳膊笑道。
童内翰!那些药!程娘子的药!
皇帝顿时心中轰然,难道真是因为那几块点心?
这真是…..太好了!
虽然他知道程娇娘不是什么道祖弟子,神仙弟子更是无稽之谈,但此时此刻还是忍不住一阵莫名的激动。
或许………
…………………………………
“什么,安妃有孕了?”
听到贵妃送来的消息,高凌波也吓了一跳,但旋即摇头。
“有就有了,生下来个毛娃娃亲王就养着,难道还在乎多个亲王吗?”
“不是,大人,娘娘说。”来送信的宫女忙忙说道,又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据说是那日陛下和安妃吃了晋安郡王送的点心才有孕的。”
“无稽之谈!”高凌波嗤声,斜倚着在软榻上。
“大人,晋安郡王那点心,据说可是程娘子亲手做的。”宫女忙说道。
程娘子?
高凌波顿时坐起身子。
怎么哪里都有她的事?
因为吃了她的点心?皇帝的后妃就能有孕了?
“这才是大事了。”高凌波慢慢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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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着曲江池试射结束,又出了一件神兵利器的消息飞也似的传遍了京城。
“轰的一声,腾起一片云雾,所过之处一片狼藉,血肉模糊。”
“你说的是妖魔过境吧?”
“那也差不多,那可是神仙弟子做出的兵器。”
“错了错了,这次不是,是李烟火家的人做出的。”
酒楼茶肆里议论纷纷,李家烟火原本一夜之间名声更大,里里外外挤满了人。
“……那个就是类似石弹的烟火吗?”
“….那个是吗?”
“…给我看看那个…”
店铺里的人声鼎沸,指着喊着,几乎将柜台上的烟火爆竹抢空了,忙的店家伙计脚不沾地。
看着这场景,李家上下没有一个抱怨累的,一个个笑颜逐开。
“当初茂儿出生时就有霞光,来个和尚给算过,说是武星君临世。”一个老妇在院中被众人拥簇,一面得意的说道。
旁边的人陪笑,也有人一脸不屑的笑。
“不是昨晚还说当初横生害了他娘,本是要扔尿桶溺死的吗?”有人侧头掩嘴低声对旁人说道。
旁人伸手拍了她一下。
那边一个妇人也被人拥簇着过来了。
“李茂媳妇,快来。”老妇人招呼道,脸上的笑如同菊花盛开。
“如今成了宝了。”
“那可不,人家以后就是诰命夫人了,谁能比?”
旁人又是嫉妒又是羡慕的议论,也纷纷的都围上去。
相比于街上和李家的热闹,玉带桥程娘子的门前一如既往。
“今日还是不写字吗?”
有三三两两的人走来,看着站在街边的人忙问道。
“今日倒是没贴出不写字的告示。”街边的人说道,一面看向程家门前,“只是…”
来人随着他看过去,神情惊讶。
“那是谁?”他们问道。
程家门前此时站着一个男子。
“那个,就是那个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鬼判官。”街边的人揣着手说道。
半芹站在廊下冲外边呸了声,但又忙左右看看带着几分小心,所幸没人看到,她便忙转身。
“现在知道错了,也晚了。”她说道。
“你错了。”婢女摇摇晃晃而过,伸手搭了下她的肩头,“他可不是知道错了,人家只是为了自己心安。”
半芹微微不解,看着婢女迈步进了厅门,也忙跟上了。
“他要是求见娘子,娘子见吗?”半芹忍不住问道。
“半芹,你这话说的又错了。”婢女笑道,“见不见不在娘子,在他敢不敢说要见。”
半芹哦了声,果然不多时门外小厮说冯林施礼三次之后便走了。
没什么可说的也没什么可见的。
街门打开,看着熟悉的丫头走出来,街边等候的人便立刻涌上前。
“程娘子要写字。”
“只能看不能问吗?”
“能问啊,只要你也想李茂那样自己看就能悟道,说不定也能被程娘子明正收为徒呢。”
“那我一会儿让娘子看看我的字,说不定也指点一番。”
人声嘈杂,说笑纷纷,但很快随着程娘子提笔安静下来。
“有衣服快洗,等这些写完字,水都要黑了。”街边的妇人们招呼道。
这边安静写字,那边市井妇人说笑熙熙而过,韩元朝收回视线,不由轻轻叹口气。
“公子,要过去吗?”小厮忍不住问道。
韩元朝摇摇头,冯林都只是三躬大礼就走了,他还去见什么?都说过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朝堂上的那些话已经传出来了,在驿馆里消息灵通,描述的绘声绘色,听得人时而惊骇咋舌时而点头赞同。
“所以说邪不胜正,鬼到底是鬼,刚进京就想树名声,也不看看要打的是什么人,那可是神仙!”
这种话韩元朝并不赞同,冯林怎么会是为了名声的人?
只是如今风头逆转,胜者王败者寇罢了。
这次的事听起来并不陌生,跟父亲讲的那女子对付那贼僧一样,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死,置人于死地,快准狠毫不留情。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边报恩如菩萨,而转身便不分正邪抬手击杀毫不留情。
“江州傻儿…”韩元朝默默念道,转身迈步,“走吧。”
上马走了几步,又到底忍不住回头,见那人群围坐中的女子安静习字,倒是门边侍立的那个丫头对上了自己的视线,但下一刻便转开了。
再没有初见的狂喜,也没有闻分道时的悲伤,就好似路人一般。
韩元朝收回视线催马穿过人群在街上而去。
因为父亲的关系,这一次韩元朝住在驿馆里,见他回来,一个驿丞立刻含笑迎上。
“小韩秀才,有人找你。”他说道。
自从父亲一日三次面圣之后,找他们的人很多,有老乡叙旧的还有同窗拉关系的更有不认识的结交的,纷纷不胜其扰,但也拓宽了人脉。
说起来此时这样到底也是因为那娘子的缘故吧。
“父亲没在吗?”韩元朝问道,一面下马。
“韩大人在,不过来人是说找小韩秀才你的。”驿丞带着恭维的笑说道,一面抬手向厅内指。
韩元朝抬头看去,见那里闻声走出来一个男人,穿着打扮干净整洁,说不上富贵但也绝非贫困。
面容却是陌生。
这是?
“韩恩公。”
李大勺上前一步,躬身施礼。
这一声恩公让韩元朝想起来了,看着低头施礼的男人有些滋味复杂。
恩公…
也不知道谁是谁的恩公。
在房间内坐定,气氛略有些尴尬,李大勺也没有说话,俯身推过来一张飞钱劵。
“你这是做什么?”
韩元朝一眼认出是自己那日在太平居退回的红利,不由皱眉说道。
“恩公先听我说。”李大勺打断他,含笑说道。
韩元朝看他。
“我也是刚知道恩公和娘子之间的过往,恩公是娘子的恩公…”李大勺说道。
“不,娘子是我的恩公。”韩元朝打断他重申这一点。
李大勺应声是。
“那是娘子和恩公之间的事,这钱是我和恩公之间的事,与娘子无关。”他说道。
韩元朝再次一愣,这个….
“娘子还恩公的情,是扶助恩公路见不平相助的大义。”李大勺接着说道,“请我做厨子,娘子就还了恩公的恩了,这些红利原本是我的,是我要送给恩公的。”
这样吗?
“是你的也不能收,太重了。”韩元朝推手说道。
李大勺还是将钱推回来。
“恩公这样说就小气了。”他含笑说道,“以前恩公收了的。”
韩元朝神情微微尴尬。
“我不是来指责恩公的。”李大勺又忙接着说道,“我知道恩公是因为娘子才要还了这些钱的,我来这里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要告诉恩公,这钱跟娘子无关,还请恩公收下。”
韩元朝摇头才要说话,李大勺俯身施礼。
“不过请恩公放心,我来还钱,是因为恩公误会了,并不是要强迫恩公,我明白恩公的心思,也体谅恩公的心意,我还的只是以前的这些钱,从今日起,恩公不再持有我太平居的红利了,请恩公放心。”他说道,“自此后,还清了,恩义记在心间,钱财各不相干。”
韩元朝看着李大勺一刻,点点头。
“好,既然如此,过往不提,就此作罢。”他含笑说道。
李大勺再次施礼。
“多谢恩公。”他说道,起身,“那我就告辞了。”
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半点不提旁事。
韩元朝看着他。
“走好。”他说道。
李大勺转身迈步,走到门口到底忍不住停下脚。
“韩恩公,我就是要说我家娘子就是好人。”他说道。
两个就是让韩元朝莞尔。
“是你来时有人说不让你说这句话是吧?”他笑问道。
李大勺一副被你猜到的神情。
“是啊,半芹姑娘说了,跟你无须多言,就事论事。”他说道,握了握手,又叹口气,“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要说一句,我家娘子是好人。”
韩元朝含笑点点头。
“是。”他说道,“她是好人。”
李大勺看他一眼转身走,走到门边又停下。
“我忘了。”他疾步回来,伸手,“恩公,半芹姑娘说她与你的恩情也要了结,她说与你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请你把她赠你的那本论语还给她。”
韩元朝一愣,旋即有些哭笑不得。
这些女子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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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下,短时内还真没人敢再以妖言惑众等言论在斥责你了。”
冬日午后,程娇娘厅堂里,秦十三郎盘膝而坐,一面笑道。
“我本来就没有这样的事。”程娇娘说道。
秦十三郎笑而不语,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如果,李茂没有造出石弹呢?”他又问道。
这一次能够反击冯林的论言,主要还是靠的李茂造出的石弹,且还是因为看到了程娇娘的烟花而造出的。
看似无关却又有关,正应和了那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做者无心,观者有意。
怪不得冯林会一口咬定太巧,真的是太巧了。
万一石弹没有及时造出呢?或者万一李茂不说是因为看了烟火受了指点呢?二者缺一不可。
程娇娘看向他。
“这世上没有如果。”她说道,“所以不用考虑。”
这世上没有如果。
如果我没有让你治腿,你是否会同意我的提亲呢?
秦十三郎看着眼前的女子。
“如果你知道我的规矩,还让不让我给你治腿呢?”
“所以说,不要悲春伤秋的,世上从来没有如果,是什么就是什么。”
没有如果,所以没有可能。
秦十三郎笑了笑,低下头自己斟茶,掩去一丝叹息。
这个女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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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底的西北龙谷城,寒天地冻,大雪纷飞。
官厅里燃着火盆,也没有多少暖意。
周六郎在几案前已经坐了许久了,桌上的墨已经又凝结了,笔还是迟迟的握在手中没有落下。
“大人,徐大人来了。”
门外传来兵丁的声音。
周六郎陡然吓了一跳,手中的笔落地,又忙伸手将几案上展开的信叠起来,想要藏起来又不知道藏哪里,又想要先去捡落在地上的笔,一时手忙脚乱。
徐四根已经大步迈进来了。
“周大人。”他施礼说道,“你要调配十匹马?”
周六郎抬手揉了下鼻头,收正神情,点点头。
“要能在冰上疾驰的重铁蹄军马。”他说道。
“十匹太多了,下官尽力给大人调配八匹吧。”徐四根说道。
周六郎嗯了声。
室内一阵沉默。
“那下官告辞了。”徐四根抬手施礼说道。
周六郎嗯了一声,看着徐四根转身向外而去,放在几案上的手攥起来,一直看着徐四根走出屋门,帘子被放下隔绝了视线。
他抬手捶了下几案。
“问一下会死啊!”他咬牙自语说道。
话音未落,帘子又被人掀起来了。
“对了大人。”
徐四根又进来了,说道。
周六郎被吓了一跳,涨红脸看着他。
“就要进腊月了,我要给妹妹他们送年礼去,大人可有什么要捎给妹妹的?”徐四根问道。
有!
“我妹妹的东西我已经送去了。”周六郎木然说道。
徐四根哦了声冲他再次拱拱手转身离开了。
周六郎再次抬手狠狠捶了下几案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让他捎去会死啊!”他低声咬牙道,一面扭头看几案下。
那里摆着一个古旧盒子。
周六郎拿过盒子,顺势躺在垫子上,从中拿出一块小铜镜。
“这可是西贼王后宫里的精品呢。”他一面自言自语,手中翻看着小铜镜,随着转动日光反驳在他的脸上一明一暗。
翻过来的小铜镜带着与常见的铜镜不同的花纹,显得古朴雅致又几分俏皮。
“好看倒也看不出来,反正应该很值钱的….”
“钱?你又不缺钱….”
周六郎撇嘴继续自言自语。
“….反正什么东西在你眼里都不是东西…..”
念念一刻,他又坐起来,伸手拿过几案上的信,眉头凝皱起。
“十三上次说程家进京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程家那群人到了吧,不知道她有麻烦不?”他自言自语,一咬牙最终提起笔去沾墨,这才发现墨又凝结了,有些气急败坏的重新磨。
墨好了提笔如同握刀一般,一咬牙下落笔。
亲兵是在外边闻着味道不对才掀帘子进来了,一进门就见周六郎斜倚在地上,正懒洋洋的一下又一下的将面前团的纸团往不远处的火盆里扔。
火盆里不时的腾起一片烟雾,呛人的味道也随之散开。
“大人,你这是玩什么呢?”他惊讶问道。
周六郎没理他,继续将面前的还剩的七八个纸团逐一投进火盆。
亲兵只得无奈的看着。
反正过一段大人就会做出些古怪的事。
“大人,您不是说还要送家书和年礼吗?驿兵们要进京了,小的送过去吧?”他想到什么又问道。
“不是送过了吗?还送什么!”周六郎没好气的说道。
亲兵碰了一鼻子灰。
“不是你说的落下了嘛,还问我!”他嘀咕一句。
“大人,大人,钟将军有请。”门外有人喊道。
周六郎闻声一跃而起,将最后一纸团扔进火盆里,抓起一旁的斗篷大步而行。
而此时在京城,温暖厅堂里坐着的秦十三郎正不可置信的直起身子。
“父亲,你说什么?”
他问道。
“是因为吃了她做的点心所有有了龙胎?”
秦侍讲点点头。
“宫里是这样的传言。”
秦十三郎面色沉下来。
“又是晋安郡王说的她?”他问道。
“郡王时时常常会提到她。”秦侍讲说道。
“我就知道他不安好心!”秦十三郎说道,就要起身。
“十三,那你错了。”秦侍讲摇头皱眉制止他,一面意味深长的说道,“陛下都知道他的好心。”
“那也是他为了自己的好心!”秦十三郎说道,冲父亲施礼,起身向外走。
秦夫人正进来,母子迎面撞上。
“刚回来,又要出去?”秦夫人说道,伸手拉住儿子,“程娘子那里就如此的去不够了?”
秦十三郎被逗笑。
“母亲,别闹。”他说道,“有正事呢。”
“谁闹,程娘子的事哪有玩笑事!”秦夫人一本正经说道。
秦十三郎噗嗤笑着对母亲施礼,转身施然而去。
“又怎么了?”秦夫人迈进厅内问道。
“程娘子又有神技了。”秦侍讲说道,一面拿起书。
秦夫人坐下来。
“不会宫里那位有了身孕也成了她的功劳了吧?”她问道。
秦侍讲点点头。
“哎呦,那可真是厉害了,送子娘子呢,不知道多少人家要求娶呢。”秦夫人笑道。
“谁家敢娶?”秦侍讲头也不抬的说道。
太后口中的评价,倒了的鬼判官,神臂弓和石弹,这种女子谁家都想要,但谁家又敢娶?
“咱们家。”秦夫人说道。
秦侍讲依旧头也没抬。
“嗯,但人家不嫁咱们家。”他说道。
这话让秦夫人吐口气。
“她真的不嫁吗?”她问道,“咱们十三真的对她是好的很啊,她难道真的一点也不心动?”
“不会,有规矩嘛,一诺千金,君子言出必行。”秦侍讲一心二用,一面跟夫人说话,一面因书中的精彩而点头微笑。
书猛地被从手里夺走了。
秦侍讲抬头看着柳眉倒竖的妻子。
“那就想办法!”她说道,“她要是真敢不嫁,十三就真敢不娶!”
…………………………………….
“秦公子,你又来了?”
裹着大斗篷要出门的婢女笑吟吟说道。
“不是说年前就不来了吗?”
“我又不是你家娘子,说过的话不用在地上砸个坑,随时都能捡起来。”秦十三郎说道。
婢女掩嘴笑,那边半芹已经拉开屋门施礼。
“那次你去庆王府做了点心吗?”
秦十三郎问道。
斟茶的半芹听到了,忍不住看了秦十三郎一眼,想了想起身将一旁的点心推过来。
秦十三郎看她一眼,笑了。
难道他是那么小气又馋嘴吃的人吗?
“没有啊。”程娇娘说道。
秦十三郎顿时冷笑点头。
“果然,我就知道又是他。”他说道,一面看向程娇娘,“你知道他怎么跟陛下说的吗?”
程娇娘看着他。
“他送了一些点心给陛下,说是你做的。”秦十三郎说道。
程娇娘哦了声。
“现在宫妃有身孕了,都说是吃了你的点心的缘故。”秦十三郎说道。
程娇娘微微一笑。
“那我是不是该再开个点心铺子?”她说道。
“这不是说笑。”秦十三郎说道,一向爱笑的他脸上没有笑。
“不是说笑还能是什么?”一向很少笑的程娇娘面上带笑说道,一面捏起一块点心,抬袖子侧身吃了。
秦十三郎看着她,袖子掩住半边脸又微微侧身的女子,带着几分柔和,只露出的双眼也显得有些俏皮。
察觉到看自己,她转眼看过来。
袖子后的嘴角是不是勾起一弯笑呢?
秦十三郎想到,微微有些怔怔。
只是一瞬间女子放下袖子,形容端正。
秦十三郎轻轻叹口气。
“你还是少于晋安郡王来往。”他说道,说到这里停顿一下,神情微微凝重,“此子....心不正。”
此子心不正?
跪坐一旁垂头的半芹忍不住抬头。
“他一个郡王,就该离京去封地,却使尽手段留在京城。”秦十三郎说道。
“不是舍不得庆王嘛。”半芹忍不住说道。
秦十三郎笑了,带着几分不屑。
“舍不得庆王,也就骗骗老弱妇幼罢了。”他说道。
骗骗老弱妇幼,半芹微微色变。
她再笨也知道是谁才能让晋安郡王留在京城的,那秦十三郎岂不是说皇帝太后他们,或者还如同自己这样的民众。
这话说的可真有点忤逆了。
“我在娘子面前不见外,狂言娘子别笑我。”秦十三郎笑道。
“我不笑你。”程娇娘点点头说道。
秦十三郎端起茶碗饮了口。
“不舍庆王,难道庆王府就没有封地了吗?”他接着说道,一面又抬头笑,“这些皇家事我们不多说,只是我想娘子要多个心,不要什么都不在意,让有些人借着你不在意而肆意伤害到你。”
“多谢公子。”程娇娘施礼说道。
秦十三郎笑着将茶一饮而尽。
“我这次真的走了,过年的时候再来和你拜年。”他说道。
程娇娘再次施礼,起身相送。
送走了秦十三郎,范江林刚好进门。
“怎么大中午的回来了?”黄氏有些惊讶的问道。
因为损毁太多神臂弓,原本能轻松一些的范江林更忙了,再加上李茂那边的石弹,投石车改造,从各地征调十几匠人也忙的热火朝天脚不沾地。
“做了个小玩意给宝儿玩。”范江林说道,一面拿出两个盒子。
黄氏笑着伸手。
“就这个还特意送回来?”她笑道,“还两个。”
范江林却只递给她一个。
“这个是妹妹的。”他说道,将另外一个递过来。
“已经做好了?”程娇娘问道。
范江林点点头。
听了这两句对话,黄氏忙转身带着抱着孩子的丫头退开了。
“你看可以吗?按照图纸修改了好多次。”
坐在廊下,范江林问道。
程娇娘双手接过。
“谢谢哥哥。”她施礼说道,一面打开。
半芹凑上前来看,见是一个有些奇怪的竹筒。
“就是这样的,哥哥做的很好。”程娇娘点头含笑说道。
范江林这才笑着起身去洗漱更衣了。
“半芹,把屋子里架子上的李茂上次送来的盒子拿来。”程娇娘说道。
半芹应声是,依言取来那个盒子,看着程娇娘从中取出长长的纸卷,放入范江林做好的竹筒里。
“娘子,这是什么?”她忍不住好奇问道。
程娇娘看着手里的竹筒一刻,神情似乎有些怅然,抬头看向天。
“这是…”她说道,“什么?”
什么?
半芹不解的抬头,看程娇娘面色变了,双目瞪圆看着天空。
什么?
半芹抬起头,今日日昏昏不明,看样子似乎傍晚要有风雪。
有什么啊?
她再抬头见程娇娘已经向前走了几步,依旧抬头看着天空,露出从来未有过的惊愕神情。
“这时候怎么会出现?”她说道。
“出现什么了?”半芹问道,再次跟着看去。
程娇娘摇摇头,并没不作答.
半芹哦了声,很好看吗?
她不明所以也跟着看去,看哪里啊?怎么也看不出什么不同。
“但是,不该是这个时候被看到。”程娇娘说道。
“那是什么时候?”半芹问道。
程娇娘看着天空。
是……
“阿昉。”
一个男声在这时候陡然响起。
程娇娘猛地打个寒战,寻声看去,见门口站着一个少年,正掀下兜帽露出笑脸熠熠生辉灼目。
“殿下。”半芹忙施礼,又看着门房带着几分不悦。
“我开门了,姐姐你没听到吗?”门房忙委屈说道。
适才只顾着出神了…..
半芹不再说话,转头看程娇娘,却见程娇娘似乎呆了。
当然外人看来她家娘子很多时候都是呆呆,但她自己却是分的明白的,她家娘子看似呆,却是有神的,但此时双目神乱,以至于形容呆滞。
“娘子?”
半芹诧异问道,伸手搀扶,这一搀扶更是惊骇。
发抖!娘子在发抖!
“娘子!怎么了?”半芹急喊道。
这一声让晋安郡王也吓到了,忙迈过门槛,疾步上前。
“怎么了?”他问道,也看到这女子此时神情与往日不同。
原本白皙的面庞更加孱白,一向平静无波的双目此时幽深闪烁。
程娇娘抬起袖子遮住脸。
“阿昉!你看!你看日中多了一个黑点!那就是太白吗?”
“那是杨汕呀!
耳边有清朗的笑声散开。
“难道我是星星吗?”
“我要是星星,阿昉你就是月亮,同进同退共生共存。”
程娇娘掩面笑起来,眼中有泪滴落。
“娘子!娘子!”
半芹的声音在耳边越来越急,都要哭出来了。
这不过是一眨眼的事,程娇娘袖子抚过擦去眼泪,收起笑,站直了身子。
“我没事。”她慢慢说道,“只是有些冷。”
晋安郡王站住脚,看着她。
“腊月了,更冷了,今日天又不好,多穿点。”他说道,看着程娇娘,目光落在她的手上,有些好奇的上前一步,伸手指着,“这是什么?”
程娇娘将手垂下,竹筒被掩在衣袖里。
“没什么。”她说道,一面转身迈步,又停下微微侧头看晋安郡王。
“还有,别叫我阿昉。”她又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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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这一章多谢顾惜之和百里芜虚~虽然他们不看,但是还要多谢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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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芹将火盆里加了炭,屋子里暖意浓浓。
“我叫错了。”
晋安郡王站在门外廊下笑道。
“我是要叫程昉的。”
程娇娘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正好路过,就来打个招呼,没有什么事的。”晋安郡王又含笑说道,“我这就走了。”
程娇娘应声是,迈步走出来。
“你,没事吧?”晋安郡王迟疑一下看着她问道。
“有点事,不过没事的。”程娇娘说道。
晋安郡王点点头。
“哦对了。”程娇娘又说道,“你说那日的点心是我做的?”
是因为这个吗?
晋安郡王稍微松口气,知道为什么有事就好。
“没有,没有,那日你吃了不是说太甜了,我就让厨子又改了改,所以我和陛下说的是,你指点过的。”他说道。
程娇娘点点头。
“是因为这个的缘故所以生气了吗?”晋安郡王迟疑一下问道。
“当然不是。”程娇娘摇摇头说道。
晋安郡王看着她。
“程昉。”他说道,伸手拍了拍她的胳膊,一拍之后飞快的收回手。
程娇娘看他。
“别难过。”他说道。
“我没事。”程娇娘说道。
没有说不难过,而是说我没事,就是说我会难过,但是能熬着。
看着门前施礼恭送的女子,晋安郡王放下车帘子。
马车摇摇晃晃。
身家不幸,好容易结义兄长又战死,好容易为兄长夺回荣耀,又引来冯林疯狂罪责。
虽然最终都是化险为夷得偿所愿,但如果可以谁愿意总是这样咬着牙用着力气披荆斩棘。
虽然阴天,街上人依旧不少,侍从引开路,街边的人虽然安静了很多,但还是有说笑声传来。
晋安郡王转头微微掀起车帘子。
进了腊月京城更加热闹,街边店铺都挂起了彩灯笼,入夜时如同虹彩,白日看起来也引人注目。
几个小娘子穿红着绿,正围着一家店铺说笑,兜帽下的笑容灿烂。
她连笑都没笑过。
一件又一件,她总是没个开心的时候。
晋安郡王低下头,该做些什么呢?
晋安郡王轻咳一声,车前坐着的内侍忙探头过来。
“你来。”晋安郡王招招手说道。
内侍忙爬进来。
“你一个朋友心情不好,你怎么样才能让她稍微开心一点?”晋安郡王问道。
内侍被问的一怔。
“故意输钱给他。”他怔怔答道。
晋安郡王呸了声。
她会在乎钱!况且,怎么赌钱?
问这些只有内侍朋友的内侍们真是疯了!他们这些人的乐趣可不就是钱嘛!
“滚滚。”他摆手没好气说道。
晋安郡王的车驾在街上穿行而去。
太史局司天台,冬日里室内燃着火盆,几个官员坐在其中,面前摆着星盘,正饮酒说笑。
门就在此时被推开了,寒风让屋子里的人打个机灵,忙放下手里的酒碗,一本正经的去看星盘。
“大人。”
一个声音带着几分怯怯说道。
几人这才看到是一个学生走进来,顿时又随意而坐,端起酒碗。
“什么事?不是说我们推演时不许打扰吗?”其中一个竖眉说道。
司天台学生忙躬身施礼。
“大人,学生适才,好像,看到。”他有些迟疑,结结巴巴说道。
“看到什么?”一个官员没好气的问道,“记录下来就是了。”
“学生看到太白…”学生说道。
此言一出,正喝酒的一位官员噗嗤一口喷了出来。
太白!
一阵脚步急响,四五个官员从厅中涌上观星台,在冬日午后的寒风中眯眼看去。
今日阴天,日昏昏。
几个大人认真的看了半日,也没看到半点异样。
“你瞎说什么?”他们松口气回身喝道。
那司天台的学生一脸不安。
“学生真的看到了,就在刚才,也许经过去了…..”他说道,话没说完就被几个官员呸呸几声打断了。
“还经过!”一个竖眉咬牙低声喝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太白经天啊,你也敢随意乱说。”另一个亦是低声喝道。
旁边的人立刻拍他一下。
“你还说!”他瞪眼带着几分惊恐说道。
那人立刻不说了,一面抬头。
“我们再好好看看,有则有,无则无,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他说道,一面看了那学生一眼。
学生讪讪低头。
几人又认认真真的看了一通,确认没有此事,便都松口气。
“学了几天就卖弄!”几人瞪眼呵斥道,“司天之事,要紧严谨,不可儿戏,要知道,一言可以兴邦,一言便可乱邦。”
学生忙低头应声是。
“走了走了,今年的天可真冷。”
“晚上谁值星?”
“谁值星都一样,今日阴天,没什么可看的。”
几个官员说这话,在寒风里裹紧衣袍下去了。
学生站在观星台上,再次抬头看天。
日渐西沉,彻底被阴云遮挡看不到了。
“真的是看错了吗?”他忍不住喃喃自语。
可是……..
“复之。”
有人高声喊道。
学生忙看去,见观星台下一个年轻人冲他招手。
“走了走了。”年轻人说道,一面做了个喝酒的手势,“我们暖暖身子去。”
学生迟疑一下摇摇头。
“我今日值星,不走了。”他说道,伸手指了指天。
年轻人一脸惊讶,也抬头看看天。
“今日阴天,有什么好看的?”他不解问道。
学生冲他拱拱手,年轻人只得摇头走开了。
“天,其实很好看的。”学生自言自语,再次抬头看天。
阴天夜空昏昏,星辰几乎不见。
此时玉带桥程家院落里,灯火已经熄灭,大多数人都进入了梦境。
后院里铺设毡垫,一个女子斜倚而卧,抬头看着夜空。
半芹站在一旁,迟疑一下又将一个大厚毡垫捧来。
“娘子,再加盖一件吧。”她低声说道。
“不用。”程娇娘说道,将手里的酒碗一伸,“斟酒。”
半芹应声是,将毡垫放下,斟酒,看着程娇娘一边慢饮一变看夜空。
夜空能看出什么呢?
她也抬头看去。
“父亲,你看到什么?”
夜色里测天台上男人回过头,高高的观天台上没有一丝灯火,只要满天的星光。
“看到了天命。”男人微微一笑说道。
她抬起头,星光下女童似是一脸不解。
“命可以看到吗?”她问道。
男人伸手抚了抚女童的双鬓,抬头环视四周,从观天台上可以看到周围层层叠叠的房屋,夜色里若隐若现。
“阿昉。”他说道,“当然,别忘了我们程家是做什么的。”
“做吃的,做玩的,念书的,记史的,领兵的….”女童认真的扳着手指说道,“还有东山哥哥的爹是看病的….”
男人哈哈笑了。
“那些只是小道。”他说道,一面伸手指天,“阿昉,你要知道,我们程家的大道,是观天道。”
观天道。
寒风越发猛烈,风吹着散落的发丝,程娇娘伸手抚住,抬头看天,漆黑一片的夜空似乎在狂风下渐渐撕开了一道口子,隐隐有星光闪烁。
天道,为什么乱了?
大周朝的太白经天据书中记载,只有十八次,十七次已经在这之前发生过了,而第十八次,也就是大周朝最后一次,是在大庆朝高祖灭大周前一年发生的。
也正是靠着这一次太白经天,大庆高祖顺应天意,代大周而取之天下。
距离此时尚有几十年,怎么如今出现了?
难道是此时不察,书中漏记了?
“娘子,酒。”半芹说道,再次斟酒。
程娇娘伸手接过一饮而尽,再次看天,星光隐隐。
“父亲,那你看到天道是什么?”
男人闻言低下头微微一笑。
“天道啊。”他说道,“就是天命。”
“父亲,看天命又为了什么?”
“为了顺天命,也为了逆天命。”
顺天命!逆天命!
程娇娘坐起来。
那,他们程家所做的事,到底是顺天命,还是逆天命?
顺的是什么?逆的又是什么?
以前不知道自己是谁,从未想过过往,如今知道了自己是谁,因为不忍直视也从不想过往,此时看来,过往还是要想一想的。
“父亲,我为什么要学这么多道?”
“因为,阿昉将来很重要,很不一样。”
很重要很不一样,是因为要做皇后吗?那时候,大家都是这样说的。
不,不是大家,父亲从来没说过,他只是笑着。
不说谎。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父亲是会开口应和的,如果不开口,那就是……
程娇娘伸手扶住心口。
她之所以重要,之所以要学这么多,也许并不是因为她要做皇后。
那是因为什么?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此时此刻吗?
此时此刻又为了什么?
程娇娘抬头看天,太白经天吗?
太白经天预兆什么?天下乱?为什么这个时候会天下乱?
而与此同时,司天台一间密室中,一张几案旁堆着着乱乱的书卷,地上散落着几卷写有天文志的书卷,而那学生站在几案前,也惊讶的看着面前散落的纸张,其上密密麻麻的字迹,还有点图勾勒。
“我的天啊,我算出了什么?”他失声喊道。
这声音惊动了火盆前坐着打盹的小吏。
“你可小心点啊,这里的东西可别弄乱了,弄坏了,你可是要掉脑袋的。”他立刻说道,抬头看向学生,见他面色惊愕的呆立,“怎么了?”
“我算出了什么?”学生又说道,看向他,神情不是惊愕,换成了惊喜。
“什么?”小吏怔怔问道。
“月食。”学生说道,伸手指着天,“月食!”
月食?
月食,凶兆,从上始则君失道,从旁始为相失令,从下始为将失法。
作为司天台的小吏对于天文历法占星天官亦是有些了解,一句话很快喃喃而出。
但很快他又嗤声笑了。
“有什么稀奇的,你们上次不是也算出日食了吗?”他说道。
结果呢?还不是又是错了。
“行了行了,天天月月的你们算这个算那个,到最后连历法都算错了,走走。”小吏不耐烦的摆手说道,“天都要亮了,你快出去吧,这里的天文历法谶纬天象是上与天通,可不是人人都能看的,快快趁着天还没亮,快走吧。”
学生无奈只得收拾东西而去。
东方发亮,将明未明,天地之间一片昏昏,寒风凌冽,学生裹紧了衣袍,将怀里的纸张收好,又抬头看天。
难道真的先是看错了,如今又算错了吗?
天色大亮,庆王府里,晋安郡王有些懒洋洋的依凭几,看着坐在地上自己玩的高兴的庆王。
“六哥儿,你说,她是不是真的对我生气了?”他吐口气又问道。
庆王自然不会回答他。
“我觉得她不是的。”晋安郡王说道。
虽然口中这样说,还是忍不住叹口气,一下一下抛着被庆王扔过来的球。
“殿下。”
有内侍疾步而进。
“司天台有个人看到了太白经天。”
太白经天?
读书可不仅仅是经史子集,还有天文地理都要多少通晓。
太白经天意味着什么是个读书人都知道。
晋安郡王有些惊讶的坐起来。
“现在?”他问道。
“不是。”内侍忙摇头,“昨日,而且只有一个人看到了,还只是个学生,所以被否决了。”
晋安郡王微微皱眉。
太白经天…..
太白…经天….
“没错!原来如此吗?”晋安郡王拍膝说道。
没错?又原来如此吗?
那到底是还是不是?
内侍听得愣愣。
“没错,是太白经天。”晋安郡王点头说道。
内侍听得怔怔。
“殿下,你也看到了?”他不由问道。
是的,看到了,晋安郡王点点头。
那时候自己站在程娇娘家门前,看到那女子正抬头看天,神情与往日不同。
她能预知日食,那这太白经天必然也是认得的。
那,她不是因为他不开心的!
不是因为他!
“殿下。”内侍不安的问道,抬头却见晋安郡王正展开笑脸。
笑?这时候怎么能笑!
内侍顿时打个激灵。
“殿下。”他忙喝道。
晋安郡王也回过神。
“殿下,如果真是是太白经天。”内侍低声加重语气说道,“是太白经天!”
这是天象凶兆,国之不安,天子危难,怎么能笑呢?
晋安郡王想要收起笑,但笑意却掩饰不住。
不是因为自己她才不开心的哦。
不是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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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过度以及为将要发生的情节铺垫背景和原因等等,可能无趣,大家可以攒文,等戏肉开始了,我会叫大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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